花一棠临行时嘱咐伊塔,说方刻连日辛苦,劳苦功高,特请他去云水河游河赏景,花氏的画舫早已恭候多时,顺路还可以接众人一起回家。
如此盛情难却,方刻只能去了,可画舫刚入云水河的水界,就见好几百艘的货船气势汹汹追了上来,船上的水手个个义愤填膺,火冒三丈,破口大骂。
方刻一头雾水,听了半晌才听明白,原来花一棠前一日买了一百七十八船的货,只付了定金,号称今日辰时三刻便派人来云水河码头付尾款,可船员们等了一早上,非但没等到尾款,还看到花氏的队伍明目张胆从堤岸上晃悠了过去,他们驶船跟着催喊了半晌,却被花氏彻底无视(林随安恍然大悟:原来当时那些船员不是凑热闹起哄,而是催债的啊),正火冒三丈之时,恰好见到方刻和伊塔乘着花氏的画舫到了,于是乎,前仇旧恨一股脑都投射到了方刻身上。
可叹方刻本以为是来度假休闲,不料莫名其妙成了冤大头,上千金的货款自然是付不起,解释也无人听,险些被那些脾气暴躁的水手们拆了画舫扔进河里喂鱼,只能孤注一掷向白鹭岛的方向逃之夭夭,抓花一棠付账。好死不死就成了浩浩荡荡催债船队的领路人,好巧不巧恰好解了林随安等人的燃眉之急。
“所以,四郎他到底是歪打正着还是——”包扎完毕的凌芝颜瞄了眼方刻,压低声音问林随安,“早有图谋?”
林随安:“……”
男人心,海底针,现在她还是少说两句,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方刻哼了一声,提着药箱大步流星走到花一棠身边坐下,花一棠正对着姜七娘拍马屁拍得来劲儿,见到方刻的架势不由一怔,”方大夫,您这是——”
方刻不由分说拽过花一棠的右手,扯下花一棠绑伤口的丝帕,将半瓶金疮药都倒在了上面。
“嗷——”
花一棠猝不及防的尖叫犹如一根炸毛的大扫帚,将云水河面上的水鸟尽数扫上了天空,翅膀的扑打声就好像某人被啪啪打脸。
林随安和凌芝颜躲得老远,缩着脖子,表情是同一型号的惨不忍睹。
面无表情的方刻将花一棠的手狠狠勒成了一个粽子,花一棠碍于姜七娘的存在,只敢喊一声,余下的惨叫都硬生生吞了回去,憋得那叫一个泪眼汪汪,可怜巴巴。
姜七娘都有些不忍心了,“花四郎,你家这位医官的手法有些……粗狂啊……”
“我不是大夫,是仵作。”方刻撩起眼皮,黑黢黢的眼瞳对着花一棠的通红的眼眶,“在我手底下的,都是死人。”
一句话说得周遭温度直线下降,林随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花一棠僵着脸干笑,正要打个圆场,就在此时,画舫船尾发出咚一声,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
紧接着,就听船尾艄公尖叫道,“不好!撞到人了!”
*
确切的说,不是撞到了人,而是撞到了一个死人。
林随安仰天长叹,深感无奈:花一棠的侦探体质BUFF果然再次启动了。
躺在甲板上的是一具湿淋淋的女性尸身,赤着脚,上身穿褐黄色半臂,下身着大红色的石榴裙,是东都女性最流行的配饰,看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发髻微散,没看到任何发饰。
尸体泡在水中的时间应该不长,尚未出现肿胀的现象,阳光掠过尸体裸|露在外的皮肤,隐隐泛起桃粉色的光泽,让人有种特别的感觉——这具尸体,很漂亮。
林随安立即想起了之前凌芝颜说的那桩怪案子:伊水渠发现了一具尸体,因为尸体状态颇为诡异,还冒出了东都妖邪作祟的传闻。
凌芝颜显然也想到了,撩袍蹲身仔细观察尸身片刻,皱眉退后,请方刻上前。
忙忙活活一整天,总算见到了一具正经的尸体,方刻的棺材脸明显明亮了三分,着手检验尸身,姜七娘背着手站在一旁观察,蹙着眉头问凌芝颜:“我记得上个月大理寺上报的案宗里有三起水渠沉尸案尚未破案。”
凌芝颜:“是。”
“凌司直以为这具尸体与那三宗案子可有干系?”
“沉尸案并非凌某负责,凌某不曾读过案宗,不敢妄言。”
姜七娘颇为诧异看了凌芝颜一眼,“陈老头居然放着你这么一个破案奇才不用,是脑袋被驴踢了吗?”
“咳咳咳!”凌芝颜差点被口水呛死。
花一棠慢条斯理落井下石,“姜七娘果然一针见血。”
姜七娘摸下巴,“听说之前你二人联手用了不到六个时辰就破了姜东易杀人案,还击溃了姜氏的金羽卫?”
凌芝颜忙抱拳:“破案是花四郎等人的功劳,凌某不敢居功。”
花一棠:“单挑金羽卫的是林娘子,我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纨绔,可没有这般本事。”
姜七娘点了点头,目光先在花一棠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了林随安身上,喃喃道,“的确,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林随安并没有注意到姜七娘的目光,她正好似一只热锅上蚂蚁绕着尸体团团转圈,伺机发动金手指。
碍于条件所限,方刻只能做最简单的尸表检验,先将尸体放置在竹席之上,戴上白布手套,双手依次摸过头顶心、卤门、发髻、两额、两眉、两眼、捏开嘴巴,查看口腔,检查咽喉、胸骨、肋骨、上肢两臂、下肢大腿、膝盖、两小腿、两脚,摸完最后一块骨头,方刻终于忍无可忍,抬头道:“林娘子,你到底想作甚?”
林随安撩袍蹲身,放低声音,“方大夫,我能否看看她的眼睛?”
方刻皱眉:“为何?”
“呃……因为——”
话音未落,花一棠嗖一下冲了过来,擒住了林随安的手腕,低喝道,“莫要乱来!”
林随安诧异眨了眨眼:这臭小子搞什么鬼?她告诉他金手指的秘密是让他帮她打掩护的,怎么现在却变成了绊脚石?
花一棠启动话痨属性,“你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受了伤、流了血,精力大损,身虚神弱……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万一又像在冯氏私塾之时那般,昏睡好几日,吓死个活人……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林随安左耳进右耳出,表面佯装老实听唠叨,趁花一棠不备,猝然扒开了女尸的眼皮,混沌的尸瞳光犹如一团迷雾糊在了她的眼球上——
白光骤现,似惊电破空,眼前出现了新的画面。
阴沉沉天空悬在头顶,一闪而逝的黑色飞檐,黑底黄字的半面牌匾,写着“**布行”二字。
“林随安!”花一棠的声音犹如一根弹簧索将她狠狠拽出了画面,眼前黑乎乎一片,有什么东西盖住了她的眼皮,还散发着浓郁的药味,身后仿佛多出了一块呼吸起伏的靠垫,林随安恍惚片刻才回过神来,她整个人不知何时靠在了花一棠怀里,盖住她眼睛的正是花一棠包扎过的手掌。
“林娘子这是怎么了?”
“为何突然晕了?”
凌芝颜和方刻的声音同时响起,花一棠良久都没出声,因为被遮住了眼睛,林随安其余的感官变得异常灵敏清晰,肩胛骨甚至能听到花一棠剧烈的心跳,震得她后背麻酥酥的,好似有无数毛绒绒的小虫爬过,直痒到心里去。
林随安一个激灵坐直身体,拉开花一棠的手,目光掠过焦急的凌芝颜、皱眉的方刻,眉毛快飞上天的姜七娘,扭头,看到了花一棠的脸。
花一棠面色沉凝,双唇发白,眼眶里迸出激烈的红光,仿佛两块濒临爆炸的火炭,被他这般瞪着,林随安没由来的突然有些心虚。
“咳,有点累……”林随安道,“无妨。”
凌芝颜松了口气,方刻若有所思看了林随安一眼,道,“看来林娘子才是需要喝王八汤补身的那个人。”
林随安干笑,转移话题,“方大夫验出什么了?”
“尸身身份不明,性别女,年龄大约是十六七岁,乃是死后被扔入水中,根据水温、尸体僵硬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大约在十二个时辰之前,尸体泡入水中约莫有两个时辰,至于致命死因,还需进一步解剖尸身方能判断——”
姜七娘:“能在此处解剖吗?”
方刻瞪了一眼:“不能。”
姜七娘明显被噎了一下,凌芝颜忙道,“此处阳光太大,潮气太重,不易于尸体保存,且尸体解剖需要流程审批。”
姜七娘点头,正要再问什么,就听岸边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码头到了,两队器宇轩昂的软甲卫兵列队迎接,为首的是一名仪态翩然的女官,脸黑得跟锅底一般,恶狠狠瞪着画舫上的姜七娘。
姜七娘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心虚的神色,捂着半张脸嘀咕,“完了完了,被逮个正着。”
画舫刚一靠岸,女官就率软甲卫气势汹汹跳上船,别看女官长得柔柔弱弱,声音可不小,第一句台词就是气沉丹田,震耳发聩:“姜七娘今日玩得可还高兴?!”
姜七娘笑吟吟道:“尚可尚可。”
“姜七娘今日的账簿可看完了?”
“马上马上。”
“家里人足足等了六个时辰,望眼欲穿呢!”
“就回就回。”
女官脸色刚缓下几分,目光一瞥恰好瞧见了甲板上的尸体,顿时大惊,“这是何人?!”
姜七娘忙安抚道:“没事没事,路上碰巧捡的尸体。”
女官的脸更黑了。
凌芝颜抱拳:“姜七娘放心,凌某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姜七娘眨眼,“你一个人查吗?”
凌芝颜:“若能得姜七娘首肯,凌某想与花家四郎一同查案。”
“准了。”姜七娘道,“若是大理寺的陈老头再阻挠,你就说是我说的。”
凌芝颜致谢,花一棠抱拳领命。
姜七娘风风火火走了,半个时辰后,凌芝颜率大理寺的衙吏带走了女尸,画舫再次出发,沿着洛水河一路向东。
方刻大约是猜到了姜七娘的身份,但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伊塔和木夏聊着今日的惊魂经历,时不时爆出几句听不懂的感叹词。
花一棠伫立船头,任凭河风舞动花瓣般的衣袂,水天交接之处,天色渐暗,蓝黑色的巨大云影沿着河面蔓延开来,风中似乎也飘荡着沉郁和凄哀。
从姜七娘下船开始——不、确切的说,是从林随安自顾自发动金手指开始,花一棠就沉默得可怕,只留给林随安一个硬邦邦的背影。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颇感有些棘手。
这家伙,好像真生气了。
第90章
林随安咬着毛笔笔杆, 盯着桌上的纸签,着实有些发愁。
花一棠已经两个时辰没和她说话了,吃晚膳的时候不理她, 吃水果的时候不理她,喝茶的时候不理她, 甚至连回房都没跟她打招呼。期间, 林随安几次尝试皆是无效沟通,堪称二人冷战的最高级别。
按理来说,没有花一棠这个话痨在耳边叨叨叨,林随安应该倍感轻松才对,可事实却是恰恰相反,林随安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哪儿哪儿都难受。
莫非自己内心还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特殊癖好, 专喜受虐?
每到这种时候,林随安就万分想念现代的通讯手段,对于她这种半社恐来说,面对面说不出口的话, 起码还能借微信和语音传达,但在这个时代,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选择写信。
只是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颇为严峻的问题,她似乎有空白页面恐惧症, 和纸签面面相觑了半个时辰,硬是一个字也没憋出来,感觉无论写什么字都怪怪的, 甚至一想到她写的东西都会被花一棠读到,就异常羞耻。
为什么会这样?她以前明明没有这个症状啊?
林随安叹了口气, 放下笔,倒头蒙上被子,打算做鸵鸟,打算先睡一觉再说,可翻来覆去半晌,不但睡不着,还越来越精神,心里好似揣了二十五只小兔子,端是个百爪挠心,只能坐回桌案,再次抓起毛笔,踌躇几番,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
【亥初三刻,来芙蓉桥,聊聊。】
写完,仔细端详半晌,果然字有些丑,不过胜在情真意切,还算满意。
拿着纸签,提着千净,林随安出了“碧烟园”,绕过整片竹林,到了“思源园”,木夏恰好从园内出来,林随安迅速将纸签塞了出去,不等木夏反应,忙不迭撤了。
这种偷偷摸摸递小纸条的既视感,实在是太羞耻了。
从思源园到芙蓉桥,按林随安的脚程,只需要一刻钟。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林随安慢慢登上桥,靠在桥栏之上,昂首仰望夜空。
夜色已深,风声舒朗,虫鸣遥远,漫天星河垂挂,湖光茫茫,一片旷然。熟悉的夜风拂过衣角,让她不禁想到之前与花一棠在桥上观月的场景。
那时的花一棠,明明还发着低烧,却还要强撑着助她开解心境,就和之前许多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