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芝颜:“这是——茶?”
云中月:“是粗劣的散茶吧。”
靳若捏起一颗搓了搓,“不太像散茶。”
这是茶!林随安心中大叫,是货真价实的茶啊啊啊!
裘良热泪盈眶, 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裘文。
花一棠瞧着林随安的表情,两眼弯弯, “想尝尝吗?”
林随安捣头如蒜。
伊塔和木夏端着托盘进来,将托盘里茶盏和茶釜一一放下,每个人面前仅有一个干净的白瓷茶盏, 茶釜中的清水冒着蒸汽,除此之外, 没有任何香料,亦没有茶碾、茶罗子等烹茶常用之物,木夏以红木茶镊在众人茶盏里分别夹了几颗茶叶,木夏舀起沸水,挨个浇入。
卷曲的茶芽在水中翻滚,缓缓舒展开来,优美地像舞娘飘扬的绸带,叶色变得愈发鲜亮,仿佛在水中活了一般,不消片刻,白瓷盏中的茶汤渐渐显色,通透明亮,犹如一汪澄净的琥珀。
众人同时瞪大眼睛,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无人敢尝试。
林随安迫不及待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入口微有苦涩,入喉隐有甘甜,再喝一口,醇香馥郁,口感清爽,最关键的是,没有花椒蒜头葱花果皮肥肠鸭舌头栗子壳波斯香料,味道不甜不咸不酸不辣,一盏下去,心胸开阔,头脑愉悦,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味道如何?”花一棠问。
林随安竖起大拇指:“绝了!”
花一棠绽出了明媚如花的笑脸。
伊塔碧蓝的大眼睛荡起层层秋波,“猪人第一次,喜欢,开心。”
朱达常两眼放光,又喝了一盏,方刻脸拉得老长,坚决不喝第二口,显然重口味的方大夫无法欣赏。
凌芝颜:“甚好!”
云中月:“凑合能喝。”
靳若:“比以前的怪味儿茶汤可强太多了!”
裘良一脸不可思议,细细嘬了好几口,“这真是咱们诚县的百花茶?喝起来完全不一样,竟是比广都的泉茶滋味都好,花县尉是如何做到的?”
花一棠得意洋洋摇起小扇子,“这和我可没什么关系,都是我家伊塔的功劳!”
说着,把扇子放在伊塔背后抖了两下,像孔雀羽尾绚丽开屏。
伊塔站起身,竖起手指道:“五。”
翻译达人木夏上线:“制作此种百花茶需要五个步骤。”
伊塔翘起兰花指,摆了个采茶的姿势,“小鱼采,叶子,要嫩的。”
木夏:“小鱼负责采茶,采最嫩的顶芽。”
伊塔展开双臂,“晒均匀,”又呼扇了两下胳膊,“委委屈屈。”
木夏:“采摘下的嫩芽须在日光下摊晒均匀,令其茎叶萎蔫,祛其青草腥气。”
伊塔双掌|波浪式翻了两翻,“炒一炒。”
木夏:“晾晒后,将茶叶放在热锅中用手不停翻炒,消去茶叶涩味。”
伊塔双手握虚拳凑到腮边,好似猫儿爪洗脸,“揉一揉,搓一搓。”
木夏:“以手揉搓茶叶,成卷曲状,挤出的叶汁粘附茶叶表面,冲泡时茶味更为浓郁。”
伊塔双手合十枕在耳边,“晒太阳,睡一觉。”
木夏:“揉捻后的茶叶再次平摊在阳光下晾晒大约二十四个时辰。”
伊塔学着林随安的姿势竖起右手大拇指,“好了。”
木夏竖起左手大拇指,“如此,好茶既成!”
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帅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二人一唱一和表演完,林随安的心都要融化了。
太可爱了吧!
不仅是林随安,所有人都冒出了星星眼,齐齐鼓掌。
只有云中月一个人泼凉水,“有甚稀奇?除了没将茶叶捣碎,与茶饼也无甚大区别。”
伊塔一听就怒了,“大大的区别!以前,要咕嘟嘟熬,猪人不喜欢,现在只用水泡,猪人喜欢,威武的!”
云中月哭笑不得,“这个所谓的——猪人是?”
林随安甩出一记威风凛凛的冷眼,“是我。你有意见?”
云中月忙不迭竖起大拇指,“好茶!好名字!好猪人!”
方刻和靳若同时嗤笑出声,“出息。”
凌芝颜轻轻晃动着茶盏,“此茶虽然不错,但比起唐国的诸多名茶,终是逊色了几分,花四郎如何认为此茶能成为诚县的金饭碗?”
花一棠的笑容别提多自豪了,“因为林随安喜欢啊。”
凌芝颜咔吧闪了腰,众人纷纷翻白眼:你够了啊喂!
林随安却是完全没往别的地方想,她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花一棠的言下之意,饶有兴致问道,“这茶你打算怎么卖?”
花一棠竖起一根手指,“一两四文钱。”
众人:“诶诶诶?!!”
靳若:“姓花的你疯了吗,市面上最普通的下品茶饼一方都要一百八十文,就算那种细碎的下品散茶也要一两二十文,你竟然卖四文,这么便宜的茶你要卖给谁——”说到这,靳若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难道——”
“啊呀,小靳若果然是心思灵敏,一点就透。”花一棠撩袍坐在林随安身侧,给自己也泡了一盏百花茶,喝了一口,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像只在阳光下晒皮毛的大号萨摩耶,“我要卖的人,不是那些附庸风雅烹茶听曲的文人雅士世家贵族,而是田间地头市井街巷中的芸芸百姓。”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裘良才冒出一句,“可是,穷人不喝茶啊。”
“穷人就不配喝茶吗?”花一棠眸光一沉,“凭什么?!”
花厅内倏然一静。
林随安瞪圆了眼睛,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似乎是——她在东都见到散茶时提出的疑问。
没想到,花一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穷人不饮茶,因为有三难,一难茶太贵,二难茶太繁,三难喝不下。”花一棠扇子吧嗒吧嗒晃悠,“一方上品茶饼两百文,粟米一斗四十文,鸡蛋一文钱三个,一方茶饼够买五斗粟米,六百个鸡蛋,唐国壮丁标准口粮是日两升,月六斗,换句话说,一方茶饼几乎相当于一个男性壮丁的一个月的收入,再加上烹茶的配套茶具几十种之多,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这么算下来,普通人家自然负担不起。”
“第二,现在的烹茶法太过繁琐,烹一釜茶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普通百姓日日忙于生计,自是没有这等闲工夫时时绕着茶釜转。第三——”花一棠环视众人,眨巴眨巴大眼睛,“诸位真觉得现在的烹茶好喝吗?”
裘良仰头,云中月望天,林随安、靳若和朱达常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凌芝颜摸了摸鼻子,“大家都爱喝,自然还是好喝的——”说到最后,自己都有点心虚。
只有方刻最为坚定,“好喝!”
可惜方大夫的奇葩审美众人实在无法苟同。
花一棠亮出满口大白牙,“可咱们这百花茶就不一样了,一两四文钱,十两四十文,一斗粟米的价格足够一家人喝半年,泡茶手法简单,沸水一冲即可,茶具也没什么讲究,陶罐粗碗木舀都行,泡一壶带到田间地更有野趣,最重要的是,此茶清爽甘甜,口感甚好!如此物美价廉的妙茶,如何不令人心动?”
众人齐齐吞了吞口水。
林随安:别人心动不心动不知道,反正她恨不得现在就预定一年份。苍天啊,大地啊,她终于要摆脱这个时代坑爹的苦茶汤了。
“花县尉,请恕老朽愚笨,还有一个疑惑,”裘良举手,“这茶卖的如此便宜,能赚钱吗?”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问的好!诸位可知扬都花氏的茶坊茶肆一年卖出多少茶饼?”
众人齐刷刷摇头。
花一棠正要说,突然一个激灵,又咽了回去。
好险,聊得太兴奋,差点暴露了花氏的商业秘密,若是让大哥知道,定会将他分筋错骨曝尸荒野。
“咳,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诸位可知唐国喜饮茶的权贵士族与不喝茶平民百姓的比例各占多少?”
众人继续摇头。
凌芝颜:“差距甚大,万中无一。”
“凌六郎说的不错!这便是百花茶的市场所在!”花一棠兴奋地两眼放光,“之前的茶饼卖的是一,现在的百花茶卖的是万!”
众人同时倒吸凉气。
“咱们的茶虽然便宜,但销量将是茶饼的百倍千倍,一两茶的利润虽小,但薄利多销,花某简单算过,如此巨大的销售数量,利润不可估量!”
朱达常吞了吞口水,“当、当真如此容易?”
花一棠呲牙一笑,“自然没那么容易。”
说着,从袖中甩出一卷轴书,木夏飞快将桌面收拾干净,将轴书平平铺展开,众人定眼望去,但见轴书有好几百页,密密麻麻的字迹中穿插了许多舆图、表格和意义不明的线段图案,风一吹,花花绿绿的,似无数彩蝶扇动翅膀,封面写着几个大字“诚县百花茶资略记”。
众人越看越震惊,不知不觉都长大了嘴巴,看花一棠的眼神都变了,仿若眼前的这货不再是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扬都第一纨绔,而是活着喘气的财神爷。
林随安尤甚,她对现代的商业战略策划也算略知一二,花一棠这份轴书转换成现代概念就是“诚县百花茶产品计划书(五年计划版)”,从百花茶的生产、储存、包装、物流、销售渠道,目标市场分析,可行性分析,售后服务等等方面都做出了规划,计划之详实,细节之精密,足矣令她这个现代人自惭形秽。
更可怕的是,这份野心与缜密并存的计划书绝非纸上谈兵,而是可操作、可执行的。按这套规划做下来,诚县何止脱贫致富,登上唐国财富榜也不在话下,难怪花一棠耻笑裘鸿“捧着金碗要饭”,按林随安的理解,这哪里是金碗,分明是金山啊!
这样的东西,放眼天下,也只有背靠花氏雄厚财力,从小生活耳濡目染无数商业实战案例的花家四郎才能做出来。
比如百花茶生产环节,花一棠根据气候、温度、植被分布等等要素,在诚县甚至青州境内择出几十处适合种植百花茶的地域,提出人工茶园的设想,规范了采茶、制茶的标准流程,特别强调要对制茶秘法严格保密,若不是因为时代限制,恨不得去申请个专利,想必花氏在这方面颇有经验;物流环节,考虑到诚县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提出新修建两条运输官道,负责修路的冤大头正是青州白氏。
不仅如此,花一棠甚至连品牌形象包装都想好了:百花茶源于天界花神大胜龙神邪祟的传说,称百花茶有清脑醒神,强身健体的功效,常饮之,可祛邪毒,延年益寿。乍一听有些夸张,可细细一品,嘿,居然句句都是大实话。
销售渠道更是另辟蹊径,为了最大程度降低成本,除了在花氏现有的茶坊茶肆有售外,百花茶最主要的售卖渠道竟然是——净门。
靳若:“你让净门的弟子售卖百花茶?”
花一棠:“净门弟子多为街边小摊贩和走街串巷的货郎,与平民百姓最是熟悉亲近,净门弟子售卖,一则,成本低,二则,净门将会多一笔可观的额外收入,一石二鸟,合作共赢,有何不可?”
靳若一脸不可置信,上上下下将花一棠好一番打量,“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有点瘆得慌,莫不是又想了什么馊主意想坑我?”
“啊呀,小靳若,此话从何说起啊?”花一棠大呼小叫道,“你是林随安的嫡传弟子,自然就是花某的晚辈(靳若怒吼:谁是你的晚辈!),这不过是长辈给小辈的小小礼物罢了,不值一提。”
众人侧目:这算“小小”礼物???
靳若眼珠子滴溜溜转,还是不敢相信,拽了拽林随安,“师父,这姓花的真的有这么好心?”
林随安也有些诧异,她深知花一棠给净门的将是以后无数唐国商人梦寐以求的独家销售加盟权,这不仅仅是一个卖茶的事儿,而是给了净门一个能立足唐国的强大支点,有了这个支点,净门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而这一切,当真只是因为靳若是她徒弟这么简单?
花一棠注意到林随安的眼神,轻轻笑了一声,眸光骤厉,“花某就是要让那些阴沟里的蛆虫们开开眼,让他们瞧瞧,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净门!”
林随安豁然开朗,心服口服:好家伙,格局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