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红凝笑而不语,躬身退后。
屋内的音乐突然变了,从可有可无的靡靡之音变得急骤强烈,一个壮年汉子双手持槌,擂起大鼓,声震九霄,动荡山岳,乐人们使出平生绝学,排箫、琵琶、箜篌、笙,拍板的节奏狂热激烈,忽的,整间屋子的灯同时灭了,所有音乐戛然而止,众人屏息静听,鼓声一声接一声响起,灯火一盏一盏亮起,亭阁中央出现了一名女子,下身穿大红色的灯笼裤,上身仅着一件黑色窄衣,类似现代的胸|衣,手臂,腰肚皆是裸|露的,赤着双脚,足甲染蔻红,手腕和脚腕挂着金铃,双手高举呈莲花状态,单足而立,另一只腿弓形翘起,摆着婀娜妖娆的造型。
林随安心中“哇哦”一声,瞪大了眼睛。
灯光越来越亮,舞者的面容逐渐清晰,是一名胡女,金色的长发高高挽起,没有任何配饰,高鼻深目,眼瞳竟然是墨绿色的。
霎时间,鼓声和乐声骤然大作,舞女一个腾空大跃,开始了她的舞蹈,赤足跃动,纵横飞腾,旋转如风,金铃震空,热情而飞扬,澎湃而明艳。
林随安全程张着嘴,心跳随着鼓声和舞者的步伐激荡,几乎落下泪来。
这简直是帝王级别的享受啊,赚了!
众人随着鼓点击掌,欢呼着“弥妮娜”的名字,靳若叫得最大声,方刻都禁不住拍起了桌子,凌芝颜频频点头,刘青曦手指沾了白香酒,飞快在桌上勾勒出笔势线条,口中喃喃,“如走龙蛇、倏忽而变,疾风骤雨,奇险万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鼓声渐渐减弱,八名□□着上身的精壮汉子脖跨羯鼓鱼贯而入,绕着弥妮娜舞了一圈后,散向各个席位,击鼓高歌,客人们纷纷离座起身,和舞者们一同飞旋起舞,高台上的苏飞章兴致最高,第一个下场,双臂平举,身体飞旋像个陀螺,竟然是个胡旋舞的高手。
舞了一圈,苏飞章觉得不过瘾,又拉着池太守和夏长史一同下场,本想再去拉花一棠,不想花一棠先发制人,噌一下跳起身,好似一条白泥鳅在舞者中钻来钻去,溜到了凌芝颜身边,屁股一怼,也挤了个位置。
方刻:“喂!”
靳若:“太挤了!”
凌芝颜:“四郎难道不下场舞一曲?”
“扬都人人皆知,花家四郎一舞倾城,万人空巷,可惜今日我这身衣裳太过繁琐,不适合跳舞,”花一棠端起酒盏品了一口,“甚是遗憾啊。”
林随安:“……”
靳若:“姓花的你不吹牛会死啊?”
不得不说,胡旋舞的气氛太好了,再加上苏氏家主亲自下场,平日里唯苏家马首是瞻的世家子弟自当奉陪,一时间,满场热舞,满场热汗,放眼望去,苏氏只有苏意蕴一人留在位置上,世家弟子只剩花二木、吴正清和西城钱家,以及林随安这帮看热闹的和刘青曦。
“瞧见跟在苏飞章屁股后面的那两人了吗?”靳若指着人群,“长得像胖头鱼的是城北王氏的家主王景福,做米行的,瘦的像玉米杆的是东城马家的马开成,做茶叶生意的,这两家与苏氏走的最近。”
“那个是谁?”林随安指着一个弥妮娜身侧的一个男子问。
那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油头粉面,抖着全身的肥肉,拼命想贴到弥妮娜的身上,被男性舞者数次挡了回来。
靳若眯眼瞅了半晌,“这货长得跟发|情的肥鸭子一样,谁啊?”
凌芝颜默默将筷子从鸭肉毕罗上面挪开了。
花一棠:“小靳若你什么眼神,分明像发|情的羊油。”
方刻默默收回了伸向烤羊排的手。
刘青曦噗一下笑出了声。
“刘娘子认识此人?”林随安问。
“咳,他是王景福的堂弟,王景禄。”刘青曦放低几分声音,“好酒、好色、好赌,是益都城内有名的——咳,纨绔。”
众人纷纷向花一棠投去鄙夷的眼神。
花一棠呼呼啦啦摇起了扇子,“切,若是在扬都,他这般长相容貌家世气质,连纨绔的边儿都沾不上。”
众人狂翻白眼。
刘青曦乐不可支。
这场热情奔放的众人群舞足足跳了三首曲子才作罢,苏飞章很是尽兴,携手池太守和夏长史再次登台入座,左右一看,没瞧见花一棠,再一看,发现花一棠竟然换了个位置,连连拍腿呼道,“花参军怎么去了下座,不妥不妥,十郎,速速请花参军回来上座。”
“是,家主。”苏意蕴抱拳,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一步一步,慢悠悠穿过整个庭堂,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走得近了,林随安看到了苏意蕴脸上挂着的笑,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再瞧花一棠,勾着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典型的笑里藏刀。
苏意蕴躬身一礼,“花参军,请回去上座吧。”
花一棠啪甩开扇子,“凌司直都在下座,我一个从七品的参军,怎么敢去上座?”
苏意蕴:“凌司直的位置也在上座。”
凌芝颜噎了一下,“呃——凌某与方仵作尚有案情要探讨——”话说半句,方刻一记威风凛凛的冷眼扫了过来,凌芝颜迅速改口,“净门少门主也在下座——”
靳若飞快接口,“我师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林随安:“……”
喂喂喂,火怎么又烧到她身上了?!
苏意蕴眸光一动,“林娘子若是不弃,不妨一起——”
“免了。”林随安摆手,“我喜欢清净。”
靳若:“师父不走我不走。”
凌芝颜:“凌某还想与靳少门主叙叙旧。”
花一棠:“凌司直不走我不走。”
方刻翻了个大白眼。
苏意蕴笑容凝滞一瞬,微微叹了口气,示意仆从端过来一壶白香酒,自己满上,双手高举酒盏,身体弯成了九十度,骤然拔高嗓门,“随州苏氏苏意蕴,仅以此酒向林娘子赔罪!”
*
小剧场
林随安:有种不祥的预感。
花一棠:哼哼,这家伙果然要搞事!
第187章
经过一场热烈奔放的胡旋舞, 角落里的乐师都累得够呛,懒洋洋拨拉着琴弦,BGM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恰恰好被苏意蕴的声音盖过了。
有花一棠和苏意蕴两个人在, 已是备受瞩目, 如此一折腾,林随安也被迫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林随安有些不爽了,“你说什么?”
苏意蕴微微蹙着眉头,装模作样摆出愧疚的表情,酒盏端得更高,声音愈发响亮,“林娘子与我族外宗弟子苏城先退婚, 是苏城先有错在先,归根结底,都是我苏氏没有约束好子弟,让林娘子受了委屈, 此为赔罪一。”
说着,苏意蕴仰首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围观众人恍然大悟,交头接耳说起了八卦。
“我就说林随安这个名字听着耳熟, 原来她就是之前被苏氏退了婚的小女娘。”
“听说这个林娘子退婚后不久,就搭上了扬都花氏, 此后一步登天,很是风光呢。”
“我就说为何苏氏没给她安排座位,原来如此。”
“被苏氏退了婚的女人, 花家四郎也好意思带出来?”
“还偏偏是苏氏的夜宴,分明是打苏氏的脸啊。”
以林随安的耳力, 每字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挑高了眉毛: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苏意蕴居然还拿退婚这芝麻大点的屁事内涵她,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靳若拍案而起,又被旁边的花一棠压了回去。
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扇子,静静看着苏意蕴,不动如钟,凌芝颜和方刻对视一眼,也没动。
下座的几人中,唯有刘青曦略显不安:虽然唐国民风开放,女子被退婚并非什么难堪的丑事,但此时益都权贵济济一堂,苏意蕴就这般将林娘子和苏氏旧事大张旗鼓说出来,也着实不妥。
可瞧林随安坐得四平八稳,丝毫没有任何不妥,甚至还笑了一下,“苏十郎所言甚是,那苏城先的确不是个东西。”
刘青曦瞪大了眼睛:林娘子说话也很……猛啊!
苏意蕴似乎早就料到林随安会如此回答,表情不变,给自己斟满了第二盏酒,高高擎起,“在东都城红俏坊樊八家中,苏某月下初见林娘子,又惹林娘子生气,实在是苏某的不该,此为赔罪二。”
又一口饮下。
众人眼睛顿时亮了。
“东都城红俏坊樊八家,那不是鼎鼎有名的妓馆吗?”
“一个小女娘跑去妓馆做什么?”
“这不是重点,你听苏十郎的口气,嘿,又是月下初见,又是惹人家小娘子生气,这其中许多未言之事……嘿嘿,你品,你细品!”
林随安这次还真有些惊讶了,苏意蕴这句话说得很有技术含量,略去前因后果不谈,只说几个语意不详的关键字,连起来恰好能令人浮想联翩——突然,林随安一个激灵,豁然回头,她适才感觉到了一道怪异的视线,可扫视一圈,毫无发现,皱了皱眉,又收回了目光。
这一转头的功夫,苏意蕴又给自己斟了第三盏酒,“两日前,苏某与林娘子在益都再次重逢,无奈形势所迫,不得已与林娘子为敌,害得林娘子险些受伤,苏某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此赔罪三。”
苏意蕴喝下了第三盏酒,众人的八卦热情也达到了最高。
“听到了没,从东都到益都,相隔千里还能再遇,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月下初见伊人容,不想再见却反目,你瞧苏十郎的表情,多么无奈痛苦啊,哎呦,我听着都心酸了。”
“这是怎样的爱恨纠葛,生死虐恋啊。”
苏意蕴端起第四盏酒,眼眶绯红,眼底含泪,“林娘子,苏某今日向你赔罪,赤诚真心,惟天可表,你可愿饮下此盏,从此之后,你我二人之间恩怨一笔勾销。”顿了顿,又幽幽来了一句,“可好?”
好你大爷!
林随安头发根都竖起来了,这苏意蕴到底想干嘛,打不过就想恶心死她吗?
池太守和夏长史一看这架势,又开始和稀泥。
池太守摇摇晃晃起身,端着酒盏摆了摆手,“哎呀,算了算了,小郎君和小女娘能有多大点事儿,不如一醉泯恩仇!”
苏飞章叹气道:“罢了罢了,都是我们苏氏的错,锦里长街那块地皮,就当我苏氏送给林娘子赔罪了,还望林娘子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这不成器的侄儿置气了。”
林随安:喔嚯,听这意思,她拼死拼活打下的锦里夜市现在变成苏氏的施舍了?
夏长史:“池太守所言甚是,扬都花氏和随州苏氏同属五姓七宗,同气连枝,正好趁此机会把话说开了,莫要生了嫌隙啊。”
苏意蕴逼近一步,躬身弯腰,高高举起的酒盏几乎怼在了林随安的眼前,“若林娘子今日不原谅苏某,苏某便长揖不起!”
众人纷纷应和:
“苏十郎都这般低声下气了,林娘子也大度些,饮了这杯酒吧。”
“随州苏氏可是世家大族,面子堪比千金重,苏十郎能做到如此地步,足见他赤子之心啊!”
“苏十郎果然出身苏氏,颇有君子之风。”
“林娘子若还不应这杯酒,可就有些不识抬举了吧?”
林随安垂眼看着眼前这盏酒,心中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