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外面响起了鼓声,众人精神一凛,齐齐站起了身。
瞿慧到府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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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太守做了一晚上的噩梦,一闭眼,就是吊在房梁上的弥妮娜尸体,早上还在枕头边发现了一撮脱落的头发,池太守不禁想起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大理寺卿陈宴凡——那光亮的额头,那悲剧的发际线——莫非他要步大理寺卿的后尘?
憋了一肚子的起床气的池太守磨磨蹭蹭起身,刚喝了两口小米粥,府衙的鸣冤鼓又响了,扔下饭碗急急忙忙赶到大堂,定眼一瞧,凌司直、花参军和林娘子竟然早就到了,都眼巴巴等着他升堂呢。
这帮家伙难道都不不睡觉不吃饭的吗?这是要累死活人啊!
池太守心中一片郁闷惟天可表,只能整理衣冠,端坐大堂,拍下了惊堂木:“何人鸣冤,带上堂来!”
三道堂威喊过,伍达带了一名妇人上堂,池太守刚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皮,嚯一声,妇人正是吴正礼的夫人瞿慧,居然平安无事,可之前各种证据明明显示她已经被吴正礼杀了——
瞿慧扑通跪地,双手呈上诉状,“民女瞿慧,与吴正礼成婚十年,自问恪守本分,勤俭持家,无奈吴正礼嗜赌成性,败家残暴,对民女日日施以暴行,民女生不如死,今日登堂申诉,求太守判我二人义绝,至此之后,分道扬镳,再无关联!”
言罢,重重叩首,双肩颤抖不止。
池太守示意不良人将诉状送上来,细细看了一遍,砸吧了一下嘴巴,将花一棠和凌芝颜招到案前,低声道:“花参军,凌司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一棠:“瞿娘子的的确确是被云中月掳走的。”
池太守:“哈?”
凌芝颜:“昨夜林娘子与云中月大战,将瞿娘子救了回来了。”
池太守:“诶?”
花一棠:“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池太守没听说吗?”
池太守:“这个……本官公务繁忙,还没来得及了解……原来如此,也好也好,只要没死人就好!”
花一棠和凌芝颜回身落座,池太守清了清嗓子,“瞿慧,你的遭遇本官甚是同情,所请之事亦符合唐律,本官今日便判你与吴正礼义绝,强制解除婚姻。”
“多谢池太守!”瞿慧泪流满面,重重叩首。
“伍达,去问问狱丞,吴正礼醒了没有?”池太守又道。
伍达快步走出大堂,不多时又回来了,“启禀太守,吴正礼已经醒了,正在堂下候着。”
池太守很满意,心道花参军手下果然能人辈出,区区一个仵作也有妙手回春的医术,一挥手,“速速带上来!”
两名狱卒将吴正礼拖了上来,吴正礼手脚还是软的,衣衫脏污,发髻散乱,目光还有些呆滞,在看到瞿慧的时候,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突然挣脱出了狱卒的手,趴在地上大喝,“大人,是瞿慧!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瞿慧还活着!我是冤枉的!!”
池太守“啪”拍下惊堂木,“瞿慧安然无恙,吴正礼杀妻一案不成立,判吴正礼无罪。”
吴正礼呆愣一瞬,突然一个扭身扑向了瞿慧,“你个贱人,联合外人来害我,我今日就要将你抽筋剥皮——”
狱卒一把攥住了吴正礼的肩膀,又将他拖了回去。
“放开我!瞿慧是我吴正礼的妻子,生是吴氏的人,死是吴氏的鬼,你们凭什么拦着我,这是我的家事!你们管不着!”吴正礼双眼赤红嘶吼道。
“放肆!此乃益都府衙大堂,不是菜市口!岂容你咆哮公堂?!”池太守狠狠拍下惊堂木,震得整座大堂嗡嗡作响,“吴正礼常年虐打发妻,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本官现按《唐律疏议·户婚》之规定,判吴正礼与瞿慧当堂义绝,吴正礼当返还瞿慧所有嫁妆,不足或缺漏者,需折算银钱补齐。除此之外,还需赔付瞿慧五十贯钱作为补偿。来人,让吴正礼签义绝书!”
随堂书吏当即将备好义绝书送到了吴正礼面前,吴正礼扫了一眼,眼球暴突,拼命挣扎起来,“我不签!瞿慧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她这一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伍达毫不客气捏住吴正礼的手,硬生生掰开手指,沾了印泥按在了义绝书上,书吏将义绝书送到了瞿慧面前,瞿慧抹去眼泪,看都没看吴正礼一眼,干净利落按下了手印。
吴正礼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又被狱卒狠狠压在了地上。
池太守捧着义绝书看了看,满意点头,示意书吏收走存档,“吴正礼,本官要提醒你,自此时此刻起,瞿慧与你再无半分干系,若你再纠缠于她,本官定不轻饶!限你三日之内将瞿慧的嫁妆和补偿金送至瞿家,你可听清楚了?!”
吴正礼被狱卒压着,前胸贴地,梗着脖子抬着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瞪着池太守。
池太守叹了口气,“吴家主正值壮年,吴家也算是世家大族,回家后好好反省反省,好好做人,大丈夫又何患无妻呢?”
靳若嗓子里喷出一个怪声,林随安白眼翻到了天上。
花一棠斜眼瞟着吴正礼,嘴里嘀嘀咕咕,“啊呀,一个不能人事的,还娶什么老婆啊?不如入宫去做太监,尚能搏一搏前程,还省了道净身的流程,啊呀呀,我竟是忘了,如今是女帝执政,早已废了太监制,可惜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益都府衙大堂建得雄伟宽阔,回音效果甚好,花一棠的声音晃晃悠悠荡了一圈,产生了绕梁三日的回响效果。众人的表情皆是有些难以言喻。
林随安和靳若齐齐侧目:损还是你损啊!
吴正礼脖颈青筋暴跳,死死盯着地面,指甲咔咔抓地,貌似想挖个洞钻进去。
池太守干咳两声:“那个——此案已了,吴正礼你就先回家吧——”
“且慢!”凌芝颜赫然起身道,“吴正礼还有一桩案子未了,不能离开!”
池太守一怔:“什、什么案子?”
凌芝颜黑眸如电:“吴氏布庄贩卖龙神果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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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花一棠:来了来了,凌六郎开始发飙了。
林随安:上瓜子!
第195章
“什么龙神果?我不知道这个东西, 你们休要栽赃于我!”吴正礼冷笑一声道。
这句话一喊出来,整座大堂的气氛都颇有些尴尬,毕竟前一夜在场众人都亲眼见识了龙神果的威力, 那血肉横飞的场景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咳,这个嘛——”池太守看了凌芝颜一眼。
凌芝颜神色肃凝, 依次展开桌上的四卷卷宗。
“方仵作对吴氏布行所售卖的青州绣品做了检验, 这是验物格目,”凌芝颜举起第一份卷宗,“从吴氏布行查封的青州绣品共有一百四十一箱,每箱抽样一份,样品共一百四十一份,所有样品中皆检出龙神果的成分。这些绣品都被龙神果的浓缩汁液浸泡过,手掌大小的绣品, 以火点燃后,人吸入其烟气,相当于服用三株龙神果的效果。”
池太守倒吸凉气,“这么厉害?”
凌芝颜点头, “这批青州绣品应该是花参军剿灭青州城县龙神观之前流出来的,浓度非常高。至于龙神果的危害,昨夜花参军已经详细说过了。”
“不过是几箱绣品, 能有什么危害?”吴正礼嗤之以鼻。
凌芝颜眸光骤厉,“此物损身体根基于无形, 后期更能毁人心智,轻则成为行尸走肉,重则爆心而亡!”
吴正礼:“一派胡言!来我布行购买绣品的人不在少数, 没听说有一个人出现这种情况,相反的, 大家都说闻了绣品的烟雾,精神矍铄,身体康健,有的人多年痼疾都好了大半呢!”
池太守瞪大了眼,“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吴正礼冷哼一声,“所谓的危害,想必都是凌司直危言耸听吧!”
池太守迅速看了眼花一棠。
“既然吴家主不信,那不如让我们做个试验如何?”花一棠似笑非笑道,“将这一百四十一箱绣品都抬到吴家主的屋子里,每天烧一箱给吴家主闻,看看一百四十一天后吴家主到底是身体康健,还是爆心而亡?”
“花参军所言有理,”池太守连连点头,“如此一来,谣言便可不攻自破,吴正礼,你可愿亲身一试?”
吴正礼的脸青了,眼角和嘴角抽动了几下,一声不吭。
“吴正礼!”池太守狠狠拍下惊堂木,“你分明早就知道青州绣品中含有龙神果之毒,会害人性命!还不承认?!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说着,抽出令签就要扔出,就在此时,堂外传来一声大喝。
“池太守手下留情!”吴正清疾步奔上大堂,撩袍扑通跪地,“还请池公念在吴氏多年博施济众的善行,从轻发落!”
“吴参军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起身。”池太守忙收了令签,“伍捕头,先将吴参军扶起来再说。”
吴正清却是拒绝起身,跪在地上又是一拜,“池太守容禀,青州绣品之事,吴正礼乃是受歹人蒙蔽,之前并不知情,好在绣品贩卖时日不长,无人伤亡,未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吴正清抬起头,眼眶通红,“属下求池公给兄长留条活路!”
吴正礼怔怔看着吴正清,渐渐地,眼里涌出了泪花,“阿弟……”
池太守神色也有些触动,“吴参军所言也有道理,一则此案并未铸成大错,二则,吴参军在府衙任职多年,一直任劳任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花参军,凌司直,二位意下如何?”
花一棠长长眯起了眼睛。
喔嚯!林随安算是看明白了,池太守这是和吴正清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算替吴正礼脱罪呢。
凌芝颜面色愈沉:“池太守此言差矣,青州绣品未在益都造成巨大危害,是因为花参军在剿灭了青州诚县的龙神观,斩断了绣品源头,并非是吴正礼良心发现。”举起第二卷卷宗,“这一份是吴氏布行近半年的账簿,从中可以看到,青州绣品一箱进价为三十贯,一箱绣品有五十方,而售卖之时,售价为一方三十贯,售价是进价的五十倍,而普通绣品,售价一般只高出进价的三成左右。”
凌芝颜举起了第三卷轴书,“这一份是吴氏布行三年前的账簿,因为经营不善,常年亏损赤字,布行生意岌岌可危。不到一年时间,吴氏布行扭亏为盈,正是因为青州绣品带来的暴利。吴氏布行乃是吴氏立家之本,盈利与否直接关系到吴家的生死存亡,说吴正礼对青州绣品一事毫不知情,被人蒙蔽,完全就是狡辩之词!”
吴正礼面白如纸,吴正清噎了噎,“兄长也只是一时失察——”
凌芝颜眸光骤冷,举起了第四卷卷宗,“此乃吴氏旗下所有布行掌柜的证词,他们皆亲口承认,售卖青州绣品一事,完全是吴氏家主吴正礼的授意!”
吴正礼疯狂拽吴正清的袖子,吴正清深吸一口气,“吴正礼担任吴氏家主期间,曾筹建十五座善堂,收留无家可归的穷苦百姓多达两百多人,每月十五,都在大慈寺施州赠米,为乡亲邻里修桥铺路,与人为善,乡邻有口皆碑,此等德行,乃为益都世家典范,万不可因为一点小小的过失就——”
“《唐律疏议·贼盗律》云:造畜蛊毒为‘十恶罪’之‘不道’,诸造畜蛊毒,谓合成蛊,堪以害人者,及教令者,绞!家人知情不报者,流三千里,里正、坊正、村正知情不报者,流三千里!”凌芝颜字字掷地有声,“龙神果之毒可令人上瘾,难以戒断,若是大肆贩卖,百姓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比蛊毒之害有过之而无不及!按律,吴正礼当罚没家产,处绞刑!吴正清身为司兵参军,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当夺去功名官职,杖一百,流三千里!
满堂死寂,所有衙吏都惊呆了,池太守冷汗森森,吴正礼面如金纸,吴正清脸也白了。
喔嚯嚯!凌大帅哥今天杀疯了啊!林随安心道。
靳若竖起大拇指,花一棠老得意了,无奈身在大堂无法嘚瑟摇扇子,憋得只能抖腿。
“凌司直所言有理、有理……”池太守掏出一块帕子擦着脸上的汗,飞快向堂下的吴正清打眼色。
“凌司直矫枉过正了!”吴正清梗着脖子道,“龙神果毕竟不是蛊毒,不该以造畜蛊毒罪为标准判罚,若真要类比案例,龙神果之效果与五石散类似,当以此为准才对!”
“对对对,五石散差不多、差不多——”池太守急忙就坡下驴,“那就按之前的案例,判吴正礼缴罚金三百贯,禁足三月,所有布行停业整顿半年,凌司直以为如何?”
凌芝颜的眼睛都要喷火了,“池太守所判不合理!”
“凌司直,这儿毕竟是益都太守府,不是你大理寺!”吴正清喝道,“更何况,此案就算移交大理寺重审,也是大理寺卿主断,你只是一个区区的从六品大理寺司直,池太守的决议,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凌芝颜面色铁青,绷紧下巴,缓缓抬手按住了胸口。
林随安立刻反应过来,踹了花一棠一脚。
凌大帅哥要用暗御史令!
没有圣人的密旨,启用暗御史令牌,后续善后工作定然麻烦的要死!赶紧想辙!
“啊呀呀!”花一棠坐直了身体,“池太守说的有道理,凌司直说的也有道理,此案的确不好判呐!”
池太守一听花一棠这口气,明显就是来当和事老的,当即大喜,“花参军有何高见?”
花一棠摇了摇头,“池太守您可莫要为难属下了,属下之前只是青州诚县的县尉,从九品,蒙圣人青眼有加,擢升为益都司法参军,虽说是连升七级,但现在也只是个从七品,这堂上哪有属下说话的份儿啊——”
说着,清了清嗓子,朝着池太守噗拉噗拉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说来也真是巧了,属下在青州办的是龙神果的案子,来了益都又遇到了漏网的龙神果,莫非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说——托圣人的洪福?”
池太守的脸皮狠狠抽动了一下,吴正清的脸色变了。
林随安心中啧啧:花一棠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他能平步青云,完全是因为侦破龙神果一案有功,是圣人的授意!换句话说,龙神果的案子,圣人的意思就是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