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老四、老九、老十也依依不舍的离开床边,跟着走到了外面后,两扇红漆木门在几人面前徐徐关闭。
几人只能隔着木门上的玻璃窗格瞧见在明亮烛光的照耀下,张太医带着几位年龄加起来足有快三百岁的太医们开始分工合作着用烈酒给银刀消毒了。
“梁九功,你在这儿守着,有消息了立刻到隔壁告诉朕,皇太后那里先保密,别让她老人家惦记小辈的身体了。”
康熙对着跟在旁边的心腹太监吩咐道。
梁九功忙恭敬地俯了俯身:
“万岁爷放心,奴才都记下了。”
康熙抿着薄唇又透过玻璃窗格瞧了瞧里面的“手术”场景,眸中滑过一抹暗色,低声道:
“老四,老九,老十,随朕过来。”
三兄弟忙跟着祖孙俩的脚步,一并进入一墙之隔的厢房内。
康熙在圈椅上坐下,弘晞倚靠在自己祖父身旁,老九、老十也走到了圈椅后面,唯独老四站在空地上,等待着老父亲询问。
康熙闭眼转动了片刻玉扳指,感觉自己被受伤八儿子牵动的紧张心绪慢慢平复下来了,才看着面前眼睛红彤彤的胤禛蹙眉询问道:
“老四,你们俩究竟在江宁暗访时查到什么了?才会被人不管不顾的追杀呢?”
听到这话,弘晞、胤禟与胤俄也都将目光给移到了胤禛身上。
胤禛咬了咬流血的薄唇,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外壳被雨水打湿,边缘处还沾染着血迹的小册子双手呈递给了康熙,声音极冷地恼恨道:
“汗阿玛,南边的官场已经到了必须要肃清的地步了,这些贪官污吏们仗着天高皇帝远在江南胡作非为,早就把官场和商场给搅和臭了!尤其是盐官与盐商们,这些蛀虫们平日里的作风还生生把朝廷的名声也给连累了!”
康熙看着胤禛恼怒的模样,没有吭声,抬手接过老四手中的册子,翻开册子低头看,站在他身旁的老九、老十与弘晞也纷纷将视线往纸册子上瞄。
册子内部的页面被雨水和血水给搞得狼藉斑斑,纸张边缘湿漉漉的打着卷儿,写在上面的字迹也很潦草,显然握笔之人写这些东西时很匆忙。
几人蹙着眉头,细细辨认着上面所记载的内容,等看明白纸上所描述的是何种状况后,康熙惊的瞪大了细长的眼睛,弘晞的脑袋也像是被木棒给重敲了一棍子般,嗡嗡嗡直响。
早在来南巡之前,祖孙俩就能猜到南面的局势肯定会是官商勾结,毕竟水至清则无鱼,身处官场不管是大官还是小官想要找到一个不贪的人那必然是比凤毛麟角还稀少,但二人怎么都料想不到肩负着替朝廷监控盐商们责任的盐官们竟然在私底下偷偷瞒着朝廷在南面的盐场搞起了“预售”!
何为“盐业预售”呢?
老九错愕又恼怒的声音像是一个炮仗般在室内炸响:
“汗阿玛,这些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怎么敢这般贪婪呢?为了贪墨银子收好处费竟然胆敢提前将明年、后年、大后年的盐引都卖给大盐商了?!”
是的!如今康熙三十九年才刚刚过半,但康熙四十年、四十一年、四十二年的盐引已经被这些“大聪明”的盐官们私下里蹿了个饭局,以拍卖竞价的方式卖给了盐商们,“懂事”的盐商们拿到预售的盐引后,纷纷让府中的夫人们在拜访官员太太们时,“孝敬” 了不菲的“脂粉钱”。
但是比预售盐引更劲爆的消息则是水泥外流。
江南的玻璃分厂、水泥分厂都是两年前建好的,两者刚产出物料就成为了俩座落在南边的聚宝盆,给国库增添了不少税银。
因为玻璃原本就是洋商们从海外带来的东西,故而朝廷对玻璃的管控并不严格,除了大清本土的人能采买外,外国商人们也能拿着金银来购买,但水泥现如今却是大清独一份的货物。
受限制于产量,朝廷早有规定,近几年京城水泥厂与江南水泥分厂生产出来的水泥不能对外售卖,先供着修整京蒙官道与加固河道两侧的堤岸与码头,前者是为了更好的与蒙古通商,加强清廷对漠北与漠南的控制,顺便监控一直都不太安分的漠西,后者则是防止夏季汛期来临,肆虐的河水与江水冲垮堤岸,致使沿水生活的百姓们失去家园与性命。
面对这种现实,大清各条官道都还是夯实的黄土路,未等到充足的水泥来铺面呢,说水泥是重要的国家资源也不为过。
可偏偏南方这些官员们脑子里就没有这根弦,竟然胆敢偷偷摸摸的以极高的价格将水泥分厂生产出的水泥挪出一小部分卖给前来江南做生意的洋商们,试想一下,这些原本用来加固河堤的水泥被官员们当成稀罕的货物卖给洋人们了,若是这瓢泼大雨持续下去,堤岸被洪水冲垮,该有多少人家遭灾啊!
“这些该死的狗东西们,误我大清啊!”
康熙越想越气,气的双手都直打哆嗦,一把将拿在右手里的册子重重的拍打在身旁的高脚小方桌上,不小的力道直接将摆放在上面的青花瓷茶盏给拍的四分五裂。
弘晞也头疼的用小手扶额,这些蛀虫们的做派说句卖国贼都不为过了,为了自己那些银两,罔顾朝廷的重要防洪工程,若是真的发大水了,闹出洪灾了,水泥不够用,难不成用这些贪官污吏们的身体来挡洪水吗?他们那些肚满肠肥的尸体能挡住洪水吗?他们配吗?
呸!一群狗屁倒灶的作死玩意们!
“汗阿玛,您打算怎么料理这摊子事情呢?”
胤禛攥着垂在身侧的俩拳头,嗓音略微沙哑的看着老父亲,他身上都仿佛冒出来了“抄家流放”四个血光大字。
康熙瞥了老四一眼,按着玉扳指幽幽道:
“老四,单有这册子还不够,你们还得拿到真实的账本。”
“眼下先莫要打草惊蛇,防止这些人听到风吹草动后暗地里转移财产,究竟如何处理他们,朕心中有数。”
老四、老九、老十闻言,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了,明白老父亲这是让他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等到了江宁也得假装出一番心情愉悦来南方巡游的轻松姿态。
老八/八哥受伤的事情更是一星半点儿都不能传出去,防止这些人顺藤摸瓜的猜出来朝廷在暗访他们的事实。
弘晞虽然也能明白这中间的道理,但心里还是有种浓浓的憋屈感。
一想到等住进织造府,他不仅得含笑看着曹家众人,还得看着自己汗玛法同他的奶嬷嬷、奶弟们亲切交流,小太孙就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感觉自己的表情管理还得再抓紧时间练一练。
待到夜半时分,四岁的弘晞抵不住一波波如涨潮般汹涌袭来的困意,躺在软塌上昏昏欲睡之时,梁九功步伐轻快的推门而入,看着面容疲惫的康熙几人,俯身欣喜道:
“万岁爷,八爷胸前的箭已经被太医们给妥善的拔出来了,张太医也将血给止住了。”
“果真?”
康熙听到这话“唰”的一下就从圈椅上站了起来,眸中尽是复杂的心绪经过大起大落后的惊喜。
老四、老九、老十与弘晞也眼睛一亮,纷纷从椅子上、软塌上站了起来。
梁九功再度肯定的点了点头。
康熙也忙不迭的抬脚往隔壁而去。
瞧见那原本插在胤禩胸前的长长羽箭如今已经被折成两截放在红木托盘里,银光闪闪的箭头上糊满着鲜血,几人先是心中舒了口气,继而又染上了满腔怒火。
等张太医弯着腰将一层层透气的白纱布缠在八贝勒胸前后,瞧见麻药劲儿过后,八贝勒吃痛慢慢睁开眼睛后,他一直高高提在嗓子眼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和几个同僚们一块闪身退到了旁边,用帕子擦试着满额头的汗水。
胤禩的眼睛从茫然无焦距慢慢变得有神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漆黑的雨夜中、闪着银光,飞速朝着他与老四射来的利箭。
“老八。”
“八弟/八哥。”
“八叔!”
听到身旁有人在唤他,脑袋还很混沌的胤禩循声往床侧望,康熙顺势在床边坐下,伸出右手摸了摸八儿子的额头,温度虽有些热,但不是很烫,他看着嘴唇发干的胤禩,轻声喊道:
“老八,你觉得现在怎么样?”
胤禩抿了抿薄唇,嗓音沙哑的虚弱道:
“汗阿玛,儿臣无碍。”
“多谢八弟救我一命!”
胤禛眼睛红彤彤的朝着胤禩拱手做了个长揖,心中也安定了不少,倘若此次八弟真的出意外了,他都不知道回京后该如何面对住在隔壁的八弟妹和弘旺侄儿了。
胤禩轻轻的抬起右手摆了摆,双眼孺慕的看着坐在床边的老父亲。
康熙叹气道:
“老八,你和老四查到的东西朕已经知晓了,朕会留些暗卫和护卫保护你,你安心跟着几个太医住在驿站里修养,等南方事毕后,朕回给你们封赏的。”
“多,多谢汗,阿,玛。”
胤禩嗓音沙哑的缓慢说完这话,眼皮子颤了颤再度闭眼昏睡了过去。
看到皇上转头将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张太医也忙适时道:
“万岁爷,您拿出来的神药止血效果很不错,万幸这箭头上没有涂毒,八爷的底子不错,接下来只需按时服药敷药、内调外涂,想来只需大半个月,八爷就能下地行走了。”
康熙的脸上有了笑容,弘晞也扭头回看了自己八叔一眼,准备不提叶天士的事情了,毕竟他八叔的事情得对外瞒着,大老远的跑去苏州寻民间的大夫必然是会惊动有心人的。
翌日清晨,康熙和弘晞正陪着皇太后用早膳。
瞧着昨个儿早上祖孙二人还是脸色阴沉的忧愁模样,今早上已经恢复淡然之色了,琪琪格心中明白便宜皇帝儿子必然是有一件要紧的棘手事件解决了。
她识相的没有开口多问,又看了看坐在另一侧桌椅上的老九、老十,以及好些日子没瞧见的老四,发现唯独老八不在这儿,不由疑惑的看着康熙询问道:
“玄烨,哀家怎么瞧不见胤禩那孩子呢?他没有和老四一起从杭州回来吗?”
为了保密,老四、老八在扬州乔装打扮下龙舟时,康熙用“兄弟俩去杭州办差”的事情糊弄老太太了。
听到皇太后的询问,康熙笑呵呵的回道:
“皇额娘,老四把杭州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先回来了,宁波也有差事得办,朕把老八派去接着忙了。”
琪琪格点点头,皇帝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皇额娘可以再在后院里歇息一日,等明早上咱们就启程去江宁,想来官道上的积水就已经被太阳给晒干了。”
“行,都听你安排。”
皇太后和蔼的笑了笑。
用罢膳食后,康熙又带着大孙子和仨儿子回到了前院里,瞧见胤禩的脸色比昨晚又好看了许多,与清醒的胤禩交代了一番,次日天光破晓,皇家众人用过早膳就出发往西边的江宁去了。
守在织造府,在江宁苦等圣驾多日的曹家众人与一众官员们也总算是在六月初六清晨看到了皇家长长的车队。
康熙、皇太后、皇太孙与皇阿哥们甫一下车就看到由曹寅带领着的一群官员、富商、乡绅们纷纷下跪,高呼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身吧。”
康熙笑着抬了抬手,曹寅在身后众人羡慕的目光里看着身穿银白色龙袍的万岁爷走到他跟前,亲切道:
“子清啊,朕已多年未见嬷嬷了,家中可一切都好?”
“回万岁爷的话,母亲身体硬朗也念着您与众位小主子们呢。”
曹寅面色发红的激动道。
康熙用右手捋着胡子,笑着颔首。
看着在大庭广众之下,皇帝毫不遮掩的表露出对曹寅的信任,其余官员、富商和乡绅们心中可真是羡慕、嫉妒、恨都有,再不甘也比不过,谁让人家曹子清打小就与万岁爷结下来了深厚的情谊呢,脸上灿烂笑容都快笑僵了的江南权贵们纷纷在心里暗自又给曹家的地位往上升了升。
约莫两刻钟后,等到官员、富商和乡绅们尽数告退,康熙也乐呵呵的跟着曹寅往织造府而去。
众人前脚刚踏进织造府的大门就看到孙氏和李氏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诰命服饰,带着全家老小表情激动又欣喜地冲着康熙跪拜行礼道:
“老奴/臣妇/草民拜见万岁爷,拜见太后娘娘,拜见太孙殿下。”
“都是自家人,嬷嬷快快请起,这些年嬷嬷的身子骨可还硬朗?”
康熙也像是心情极好的模样,如同对待自己的半个长辈般,瞧着孙氏起身时丰腴的身子微颤,忙几步走下台阶,伸出双臂上前笑着搀扶起拄着拐杖的孙氏,亲切的说道。
“多谢万岁爷惦记,老奴的身体挺好,只是与万岁爷离得太远,苦于无法侍奉您,只得日日夜夜向长生天祈祷,期盼着万岁爷龙体圣安。”
孙氏脸上的笑容收也收不住。
这时,身穿深紫色绣有大朵牡丹花纹旗装的皇太后也在老九、老十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到孙氏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