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哑然,顿时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她慢慢低下头,唇瓣血色尽褪,无声间显出几分落寞。
桑宁心有不忍,深吸一口气,放软了姿态:“桑桑,我知你还抱有期望,但你也应该明白,你身在王位,注定要与内心所想背道而驰。”
喉咙发苦。
眨眼间脑海中闪回了许多记忆。
有他背着她走出火光的身影;有他们相濡以沫的日日夜夜,有这近八年来的耳鬓厮磨。
她不是容易动情之人,自打母亲离去后,她就坚强了许多,然而回想这些,仍是让她心头酸楚地红了眼眶。
桑桑侧开头,悄然地擦拭去那滴滚落的泪珠,“不用哥哥说,我也知道该如何做。”
她向来知道,向来清楚,也向来清醒。
桑宁喉间一埂,在她落泪的那刹那,终究是心软了,“桑桑……”桑宁言语一顿,“若他对你有情,愿意随你回来,那也未尝不可。”
这是桑宁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他不喜神域,更不喜寂珩玉,但是更不喜自小疼爱的妹妹郁郁寡欢。
未等桑桑表态,桑宁又是话头一转,神色间变得狠辣:“要是他不愿意,我就把他绑来!”
桑桑本还难受着,见桑宁如此一本正经,就算知道他是在说笑,但还是忍俊不禁地露出笑颜。
不过哥哥说得也没错,是或不是,她都要亲自去看看。
桑桑简单收拾一番自己,重新回了青阳城。
她没有打草惊蛇,隐蔽好自身,先行回了一趟宅院,不见寂珩玉的身影,于是又跑了一趟药铺。
玲绣和小二专心干着活,想必是桑宁事先打点过,没有告诉他们她受伤的消息。
桑桑转而来到客栈,换来的是他们早已退房的消息。
稍作打听之后,桑桑悄悄找到了神域弟子们落脚的山庄。
此地偏远,位于青阳山脚下,山庄之外都设有结界,不过这点结界不足以抵挡住如今的桑桑。她甚至都不用破坏结界,就能掩藏气息,轻松闯入。
桑桑全程安静,没有露出丝毫马脚。
刚进门,就遇见两个巡逻的弟子,她贴在墙角静静听他们交谈,得知寂珩玉就在主院好,飞身上檐,贴着檐壁接近。
很快来到住处,她展开窥天术,一眼看清了下面的情况。
屋子里站了不少人,有司荼,两个灵力不低的上仙,还有……桑桑目光游弋,停留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寂珩玉。
寂珩玉唇色发青,脸色苍白却四肢呈黑色。
桑桑皱了皱眉,一眼看出寂珩玉中了半月生。
此毒如名,中毒者最多存活半月,半月之后化作尸水,身骨不留。从寂珩玉毒发的速度来看,下毒者灵力高深,毒术也强过普通的半月生百倍。
半月生是魔域才有的巫毒之术,能修炼到如此极致的魔修掐指可算,那就只有……兄长?
桑桑惊骇,定定神继续观察。
“你们若没本事,我就带师兄回神域!相信道尊定有法子救他性命!”
他们在此处蹉跎了已有十日,寂珩玉却是迟迟未醒,便是那毒也仍在蔓延,丝毫没有延缓的迹象。
司荼已经耐心耗尽,加上近一半的同门折杀在了那魔神手底,她又是气愤又是悲恸,更日夜担忧着魔族探知到他们动向,杀他们一个乘其不备。
焦虑之下,她的情绪时刻处于爆发边缘。
跟来的医仙劝解着,“毒攻心脉,若此刻动身,只怕没且回到神域,天衡君就毒发身亡了。”
“是啊,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下心知神女担忧,可此事不可贸然。神女姑且等等,我们已送信去往神域,最多两日,道尊定会派人前来。”
等等等,又是等!
司荼烦心地跺脚,还想说些什么,猛然觉察到头顶传来异样。
她刷地下仰头,冷不丁对上她眼神的桑桑心里一个咯噔,情急之下撤了窥天术,飞身而起,躲入到院外的假山上。
天衡君。
桑桑呼吸短促。
没有错,司荼所说的是天衡君。
在她最糟糕的猜想中,寂珩玉顶多是那天阁中的一介仙修。
可天衡是谁?
是那大名鼎鼎,一剑定四方的剑道魁首;是无上道尊手上最得意的门生;是日后安定三界,被凡人寄予厚望,日夜跪拜的剑仙!!
说服他放弃仙骨,堕落成魔,怎么可能?
桑桑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假山,掌心扣紧,只听喀嚓一声,五指竟生生掰断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随着那滚落的碎屑,她的心也跟着崩塌了。
桑宁说,她被天阁弟子中伤。
可是一般的天阁弟子怎能近身她?所谓的天阁弟子,恐怕只有寂珩玉一人,那半月生,想必也是桑宁情急之下放出的毒箭!
胸口淤堵。
她仰头凝视着灿灿碧空,刺目的太阳折入眼眸,让她双目酸涩难受得厉害。
桑桑努力克制着心情,见司荼和那两名医修走出来后,再次跃上屋檐,移形换影出现在了寂珩玉床边。
她站在他面前,垂眸深深望着爱人沉睡的面孔。
这是她的夫君。
是她月下相许,想携手度过一生的男人。
同样的——
他也是相峙两面,注定与她无法共存的敌人。
第1章 130
就在这短暂的恍惚中, 毒素又入骨一寸。
桑桑嘴唇紧咬,在杀他和救他之中难以抉择。从当下的情况来讲,杀他无疑是最好也是最轻松的结果, 然而……
桑桑无法对这张面容视而不见。
便是她心如磐石, 那些与他的朝夕相处,点滴过往, 也足以水滴石穿。
她怎能忍心?
桑桑缓缓在寂珩玉身边坐下, 又垂眸深深描摹着那张早已熟记于心并被她深爱着的模样。
昔日寂珩玉救她一命,今日放过他, 也算是两清了。
桑桑给自己找了个适当的借口。
一旦有了借口, 接下来要做的事也合理了许多, 她不多犹豫地从怀间取出解药, 掰开他的嘴强塞了进去。
不出一个时辰, 半月生之毒就会完全散去。
然后就是……写一封和离书。
**
寂珩玉一直坠停在一场看不到天光的长梦里。
魇寐当中皆是泼天的火光, 烈焰烧红, 映出一张张惨死者的身影。
那名为魇九婴的魔神掠杀了一切。
天地草木, 灵泽生芽,还有……他的父母与年幼的妹妹。
有人麻木悲哭, 有人跪求上苍, 也有人难忍折磨,四处哀求着了断。
寂珩玉什么也做不了。
年仅十七的少年白衣染红, 怒恸到极点时,眼中只剩平静。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一切, 直视着魔神的那双眼睛,铭记着它的模样。
[这一剑为何而生?]
[为天下苍生。]
跪天问道时, 面对众神,他是这样回答的。
然, 结果呢?他再一次失去了天地间唯一的挚爱。
痛不可遏,寂珩玉不停地呢喃着桑桑,直到一抹凉意充盈,渐渐浇灭胸膛中那炽热的火,梦中苦楚也随之消散。
桑桑听到他在唤自己名字时还怔了一瞬,心也跟着一颤,她还想再听一听,却见他呼吸平稳,唇瓣也逐渐生出血色。
看样子是情况稳定了。
桑桑放松下来,给他喂了点水,又坐回到桌前,化出笔墨纸砚,落下[和离书]三字。
其实她是当真舍不得,甚至都找不到用于和离的理由。从相识到相伴的近八年里,为夫他关怀备至,谦仁宽和;为家他恪尽职守,事事躬亲,几年来对她说一不二,从未红过脸。
便是刚认识的那些天里,他也是处处谦让的。
若是说情感破裂……便是在这个时候,桑桑也无法骗过自己,说彻底不爱他了。
——她喜欢他,特别特别地喜欢。
为什么他偏偏是天衡君呢?
桑桑越想越难过,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胡乱编排了些有的没的内容,毫不犹豫地在落款处按下手印,又拿着和离书和印泥来到了床榻前。
寂珩玉还睡着,半天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桑桑正要将他的大拇指对着和离书强行按下去的时候,那只手忽然从掌心抽离,旋即反手扣住她纤细手腕,用力一拉,桑桑脚下踉跄,上半身整个跌落进他的胸膛。
啪嗒一声。
印泥坠地,在地上接连翻滚几圈,孤零零地倒扣在了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