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寂珩玉才知道,胞妹之死是为神域所害。
一直以来夔族本就惹天阁忌惮,万法已陨,若此族继续壮大,以当今神域,恐无人是其对手,于是杀死女婴,仅留男童。
寂珩玉更不知,在他跪地求药时,天阁之上正嘲笑着少年的可笑与可欺。
他不恨,谁恨?
他不反,谁反?!
“天尊想让我如父族那般为天下所祭,但你应该明白,我天性难驯,怎会如父族那般顺遂你意,这一切,你应该早有预料的。”
寂珩玉垂着眸,眼尾薄冷逶迤,言中情绪更像是对他的讽刺和不屑。
无上道尊迟迟没有说出一句话,神魂早已被寂珩玉这一剑绞碎。
幻境破灭,万物倾塌,寂珩玉挥袖抽出螭离剑,孤身立于天地覆灭间,他似在笑,又似在悲,嘲弄眼下轰碎,“天尊不惜以一缕神魂为代价,创造出这心境引我入道,只可惜,有人愿来梦中渡我。”他笑了笑,“多谢天尊,祝我破化心魔。”
无上道尊面色平静彻底崩碎。
这是在他成神以来,第一次如此愤怒。
为了让寂珩玉顺利为世人殉道,无上道尊可以说做好了万全准备。
在这场精心编织的心境当中,他给寂珩玉塑造的性格是慈悲,怜悯,心怀大爱。无上道尊不是没有感觉到桑离和厉宁西的进入,然而心境已成,若要更改将全局作废。
所以他使了些手段,让桑离成为世间大厄魇九婴。
无上道尊甚至多保留了一手,在桑离入梦的同时,同时也将司荼送入心境,若两人产生感情那是最好不过;若不能,以司荼对寂珩玉的占有欲,也能从中搅局。
这场幻梦里,代表着灾厄的魇九婴实则是寂珩玉心魔所化。
一旦寂珩玉亲手斩杀魇九婴,也代表着他斩杀了自身,斩杀了过往,彻底与过去切割,在世人的推崇中成为真正的正道魁首。
那名叫桑桑的女子虽与他结缘,但寂珩玉仍是选择摒弃情爱,将其杀死,百姓因此称颂,一切都按照既定好的轨迹发展。
无上道尊不知哪里出了错。
景物涣散,寂珩玉冷漠地看着他的身躯在眼前融化为光点。
他当然不会知道。
一直以来寂珩玉是如此厌恶着自己肮脏的身躯与身份,可是当桑桑出现在这个世界,一切就都有了新的变化。
从寂珩玉爱上桑桑的那一刻起;同时也代表着,他接纳了以往不堪的自己。
爱人犹爱己。
这是她教给他的道理。
寂珩玉仰头望着斩裂的天穹,他想,他该醒过来了。
第1章 140
归墟。
朔光殿。
再睁眼回到熟悉的环境, 桑离猛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在心境里度过了无比真实的几百年光景,如今看到一张张围过来的写满担忧的脸庞,身体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思绪仍停留在死在诛仙台上的那一幕。
如此清晰。
痛觉也是如此明了。
即便记起了一开始的目的和所有记忆, 桑离还是无法从混沌中挣脱,表示麻木空洞, 登时吓坏了几人。
“师兄, 阿离她……”月竹清蹙眉,眼神间满是不安。
“妹妹是不是还没有完全苏醒?”厉宁西也只是比桑离早出来一刻钟, 一时间还没有从心境里的身份中抽离, 情急之下, 习惯性喊出了妹妹。
[妹妹。]
这两个字篆刻骨髓。
桑离恍然间惊醒, 直愣愣地看向厉宁西。
青年面容朗俊, 眼神中急色明显, 一切都与记忆中的模样贴合。
她情绪难控, 忽然嚎啕大哭。
冷不丁响起来的哭声可吓坏了师兄妹三人, 目光齐刷刷落了过来。
“哥哥,我、我在忘川找你, 我一直找你……”
“他们说你死了, 可是我不相信。”
“我找不到你,你离开了……我不知道怎么做。”
桑离边哭边说, 语言混乱,根本不能拼凑出完整的句子, 听起来东一段西一段的。
岐与月竹清二人面面相觑,骤然缄默, 明白她还沉浸在心境里没有完全的苏醒。
这就是岐最开始反对的理由。
一旦入潜心境,轻则苏醒却难分梦与实;重则身魂分离, 身体在现实长睡不醒;魂魄在幻境里度过另一段人生,直到在梦境中死去,这段虚妄之相方能终结。
她声泪悲切,厉宁西也想起了自己的结局,眼眶跟着泛红,上前几步将人抱入胸怀。
桑离埋在他怀里小声啜泣着,发泄过情绪之后,意识才渐渐转为清醒。
她推开厉宁西,环视一圈,视线对上盘旋在身后的大蛇,陡然一愣,“寂珩玉?”
见桑离并没有受困于心境,岐急忙迎上,“可记起什么了?”
桑离抿着唇,轻轻颔首。
厉宁西也趁机追问道:“我死后,你和寂珩玉这……”狗东西三个字险些要脱口而出时,厉宁西蓦然想起自己的身份,面对着月竹清狐疑地打量,硬生生将那不敬之言咽回腹中,“和君上如何了?”
别说,忽然从勾搭妹妹的野男人转变为君上,饶是厉宁西也感觉到几分不自在。
他从前不是没有去往幻境历练的机会。
然而那都是单打独斗,少则数月;多则几年便出来了,这是最久的一次,现世里的短短一夜是心境历经的百年载,日夜相伴岂是说抛就能抛的。
桑离头痛异常。
她闭上眼按压眉心,“我不知道。”她说,“我让寂珩玉杀了我,然后我就醒来了。”
三人听罢齐齐瞪大了眼。
“那狗东西——!”不是,不是狗东西,厉宁西硬生生把怒气吞咽回腹,“君上怎会下手杀你?”
桑离看了看厉宁西,又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师兄和师姐,简略地解释了一遍事情的起因与经过,听罢后,三人显得尤为闷沉。
桑离无暇顾及其他,忽略了初醒后四肢的酸软闷痛,强打起精神起身来到岐面前,“我与厉师兄都顺利出来了,那我们算成功还是不成功?寂珩玉他……能醒来吗?”
她问的小心翼翼的。
那条巨大的银蛇环绕在身后,眼目收拢,腹部起伏平静,犹如一座沉睡的山丘。
桑离恍惚间想起在心境,在竹溪村,他们安安稳稳地做了近八年的夫妻。
如果寂珩玉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是谁,就算醒来又有何意义?她所做的……所付出的,又有何意义。
眼前模糊。
桑离强忍酸涩,胡乱揉去还没来得及掉下的泪水,眸色坚定:“就算失败也没关系的,我可以再去一次,我相信……”
岐摇摇头,向桑离示意:“天要亮了。”
殿内烛火似灭,暖烬燃起,天将白。
桑离一愣,经此提醒才意识到已过了整整一夜。
“心境转瞬如年,一整夜的时间,足以让心境流逝过千年,你此时何再去,已无任何意义。”
在心境里停留的时间越久,越容易忘记现世。
岐不点明,心知胜算渺茫。
桑离喉头哽住,呆呆地盯着寂珩玉看。
她缓缓靠近,在他面前坐下,指尖轻轻触上寂珩玉的脸颊,冰冷的蛇鳞与她掌心贴合,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一下一下扑过来的气息。
寂珩玉现在……应该很难受吧。
逼迫他杀死所爱;为所谓的正道囚献一生,可是如此循规蹈矩地活着,真是他心中所求吗?
即便是失去了桑桑,即便是被他亲手杀死,寂珩玉便要就此堕落,心甘情愿地成为神域所期望的存在?
桑离不相信寂珩玉真的愿意臣服。
他生来傲然不羁,又怎会在此刻颓败,自轻自落成为他人座下傀儡?
她忽然想起寂珩玉曾经留在这里的一个小海螺。
寂珩玉曾经说过,他若不死,只要桑离吹响海螺,不管他身在何处,都会出现在桑离身边。
那个小海螺一直被她好好地放在身上,桑离把它拿出来,放在嘴边轻声吹响。
悠然空灵地哨声回荡殿内久久不散,是什么也好,声音也好,记忆也罢,只要能给他提示,让他从幻梦中醒来……
最后一片黑暗被白日吞没,天亮了。
哨声渐渐消散,偌大宫殿静谧到落针可闻,桑离紧攥着那小海螺,见他一动不动,心里最后的希望也跟着湮灭了。
她颓废地低下头,泪水无声地砸落到手背。
师兄妹几人也都很沉默地在后面悲了神色,殿内气氛无比压抑。
倏而扬起一阵清风。
桑离哭声一顿,她仰首看去,匍匐在身前的巨蛇仍无苏醒之意,眼睑紧压着那双灿色的双瞳,可头顶双角却随着追落而近的光逐渐生花。
一朵,两朵,三朵……
有蓝有粉,有紫也有白,五色斑斓的花朵装点着他的一双银角,扑簌簌抖落在桑离身上,宛如下了场晶莹花雨。
她眼中泪意未干,怔怔了好久都没有回神。
直到腰身收紧,尾巴勾缠上来,一圈一圈把她束缚,严丝合缝地没有留下一丝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