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这牛,听闻我们这儿的耕牛都被水冲走,再种地困难,于大人特特下令,为我们这些受灾的地方送来耕牛,每个村子都有一头,靠着这些牛,我们才能及时的将稻子补种下去,今年收得糊口的粮食。”
“村人觉着我们老夫妻年岁高,是个有福气的,便将牛养在了我们家。”
说到这,老翁与有荣焉。
“去看看这牛。”康熙饶有兴致地起身,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出屋子。
云珠踩着老妇人临时找出的草鞋,也跟了出去。
康熙绕着牛棚走了一圈,仔细打量着,只见这老牛懒洋洋地抬眼,打量了一眼乌泱泱围过来的人,又摇了摇尾巴,将小飞虫挥开,复又低下头,接着吃起了草料。
老翁轻柔地为这老牛梳着皮毛,满满都是心疼:“前些日子地里活重,这牛真是累坏了。”
“一村只有一牛,且还是老牛,这便够了?”康熙拧着眉,沉声问道。
老翁却很是满足:“老爷您是不知道,又头牛省了农人多少事,这牛老是老了点,但好好伺候着,能干的活一点也不少呢。”
说着说着,老翁叹了口气,语调变得低沉:”我们这儿的人,都恨不能将于大人贡了起来,可惜,这么好的老大人,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康熙和老翁说个没完的时候,云珠也在绕着牛仔细大量。
确实如老翁说言,他们对这牛照料的很是仔细,牛棚里干干净净,无一丝异味,前后地上更是不见任何脏污的痕迹,凑近了也只能闻见青草的香味。云珠拿起一束草料,放在食槽里,牛湿漉漉地眼睛看一眼云珠,又温驯地低下头去。
这一抬头和低头间,却让云珠看见了牛乳上的水疱和脓疱,红且肿。
这症状,无一不指向一个熟悉的病症,天花。
云珠幼时是出过花的,不久前胤禛也才接过人痘,忧心之下的云珠,在胤禛出花时,恨不得抱着医书不撒手,见到牛身上的症状,忍不住退了两步。
“主子,怎么了?”时刻关注着云珠动向的秋菊,很快便低声询问。
云珠抬眼,见康熙已经和老翁重进了院子,一时心乱如麻。
若不声张,以天花的传染性,真传播出去,遭罪的人不知凡几,若声张出去,这些人必然要被集中关在一处,按着此时对天花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态度,,无论是那对老夫妻还是随时的宫人们,都不会有个好下场。
想到慈祥带着她来这屋子的老妇人,又想着那被生活压弯了腰却依旧热心的老人,更想到忠心耿耿伺候了她这么些年的宫人,云珠一时心乱如麻。
“贵人,鞋我买回来了。”正当云珠心乱之时,老妇人拄着拐杖,拖着小脚慢慢地蹒跚地走了回来,另一只手上还牢牢地拿着一双鞋:“罗婶子手艺最好,这些虽说粗糙了些,但勉强也能穿了。”
这场景瞬间让云珠几已下定的决心动摇,她看着老妇人,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哩。”老妇人慢慢地走近了,近到云珠的面色再也遮挡不住,之前这贵人两只脚踩在淤泥里,拔不出来脸色都没如此难看,短短一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
老妇人眼睛眯成一道缝,使劲地看清着附近,终于顺着云珠的眼神,见到了牛身上的水痘。
“没事没事,”老妇人以为云珠被牛痘可怕的模样吓到,毕竟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夫人,又何从见过如何腌臜之物,赶忙安慰到:“别看这长得吓人,没几天就好,贵人别怕,进屋子歇歇。”
“没几天就好?”云珠迟疑着问道。
“这是自然。”老妇人笑呵呵地:“老妇人这一辈子不知见过多少头牛,隔三岔五地,总有牛闹这个毛病,看着吓人,实际上没什么事情,过几天就自然褪了,贵人尽可以放心。”
“褪了?”云珠喃喃问着,这对话让她模糊中想起了什么:"照料牛的人没事吗?"“没事,”老妇人依然呵呵笑着:“能有什么事。”
“真的吗?"云珠眼中闪着火光,直直地望着老妇人。
老妇人被云珠的样子惊到,仔细回忆着,突然一拍脑门:“哎哟,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这靠了近了有些人会长上几日水痘,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这等都不算事,老妇人疏忽了。”
“贵人您还是快去屋子里待着,可万不能沾染上。”
是了,是了。
老妇人的话,让云珠从业已模糊的记忆中,又想起了一个词,牛痘!
和胤禛种过的人痘比起来,牛痘病毒更加温和,风险更小,安全性更高,死亡率极低,后世彻底消灭天花病毒,这牛痘,功不可没!
云珠心情澎湃着,她既懊悔着怎么在胤禛种痘时没有想起来,又庆幸着在胤祚种痘前,发现了更安全的办法。
忍住内心的激动,云珠在秋菊的伺候下,换上青布鞋,便往屋里走去。
“这几年,你们日子过得好些了吗?”云珠走进屋子的时候,正好听见康熙问着老翁这个问题。
云珠笑眯眯地,只等着老翁说完,便和康熙说着她这大发现。
自己悄悄研究,等出了结论再惊艳康熙这个选项,云珠从来没有想过。康熙作为帝王,能够调动的资源,是云珠的不知多少倍,就算为了牛痘尽快推广普及,云珠也毫不犹豫地选择将这发现贡献出来。
“好不好的,也就能填饱肚子。”老翁手中的烟斗在桌子上磕了磕,磕出灰败的烟灰,又深深吸了口,在烟雾缭绕中,眯着眼说道:“说句大不敬的话,于大人再好,做得再多,这日子过得也不如以前。”
不如以前。
这几个字让康熙脸色铁青。
在他治下,官员廉洁有为的治下,百姓居然会怀念前朝,这莫过于是一个巨大的巴掌,扇到康熙脸上。
他的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宫人们深深埋着头,生怕被康熙想起迁怒了去,云珠更是瞬间噤声,说话也得讲究时机,在这等康熙怒火冲天的时候跑出去,真是不怕吃挂落。
康熙深深吸了几口气,忍住滔天怒意,强自镇定说道:“前朝也是天灾频发,满是贪官污吏,饭都吃不下去,赋税还一点不减,李自成才揭竿起义,你怎么会觉得前朝比现在好?”
老翁浑然不觉凝重的气氛,整个人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他摇着手:“老小儿说得自然不是那个时候。”
老翁眼睛望着屋顶,声音恍惚,如梦似幻:“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的事了,听我阿父说,当时的老爷们下了旨,允许我们这些沿海的人出海谋个生路,那时候,真真是数不尽的金子银子,哗哗地流到我们这儿,家家粮仓里米满地都要溢出来,再穷苦的人家,也舍得给家里的小娘子买上几条红头绳,置办上一个银镯子,卖儿鬻女这种事,许多年不见踪影。”
说着,老翁又恶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泣血般说道:“可这样的好年景,也没过多少年,之后又不许出海,日子一年难似一年,老小儿家中原本薄有家底,这些年下来,也散得七七八八,好在,现在世道可算安稳了。”
开海禁,这得是前朝隆庆年间的事情了,康熙的脸色随着老翁的讲述,逐渐好转。
隆庆年间距今百余年,当时的大明王朝,确实国力强盛,有着中兴气象,老翁说得以前更好,这个以前是百余年前,饶是康熙,也生不出怒意。
见着云珠穿着新鞋进来,康熙不容拒绝地塞了银子给两位老人,这才客客气气地和两个老人告辞,若有所思地离开。
“朕有个想法。”
“万岁爷,臣妾有件事想和您说。”
刚出了屋子,云珠和康熙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
第142章 海禁
康熙此次鱼龙白服,确实卓有成效,甚至得到意料之外的效果。
一行人从农家院子出来,天色将暗,侍卫早已将马匹牵来,翻身上马,一行人向着御舟夜间停泊的码头而去。
将将登上御舟,不等歇息,云珠便抓着康熙的袖子,将她的发现仔细道来。
“所言当真?”云珠此话一出,一直盘旋在康熙心中的那个念头瞬间变压下,很是认真的询问着云珠。
天花实在过于可怕,尽管胤禛作为皇子,接种了人痘,给了大清子民以信心,人痘接种之术已经在宫内宫外推广开来,但人痘接种,也并非万无一失,只能说比起毫无准备的患病,要好上许多,但人痘中没熬过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胤禛接种了人痘时,云珠隐约感觉到,这人痘,不似她印象中的疫苗可靠,后来的日子里,云珠也常常能听见某某王爷家的幼子,接种人痘没有熬过去的消息,每每听到该种报丧,云珠都会再忆起胤禛冒了多大的风险,让她后怕不已,冷汗浸湿背心。
更别说她还有一子两女,再大点也得接种人痘,这三个孩子较之胤禛,身子更弱,更是让人放不下心来。
尽管云珠已经让信重的太医研究医术,是否有更可靠的方法,但这些时日下来,毫无进展。
毕竟,作为夺去先帝性命的罪魁祸首,太医们已经将医术翻来覆去,研究个遍,天下间顶级的医者,在医术资源最丰富的地方,研究数年,也没有找到解决方法,刘太医再找,又能找到什么呢。
这让云珠心焦不已,闲暇里也找出了医术,对着翻阅起来,虽说只起到聊有胜无的作用,但多少,也对天花有着更多的了解。
这也是为什么,云珠在农家院里一见到牛身上的水痘,便格外注意的原因。
听见康熙的询问,云珠端正神色,将手从康熙的衣袖上挪开,深吸口气,走到康熙身前,郑重行礼:“万岁爷,臣妾确认,所见绝对为天花之症,然那家主人说,患此症之耕牛,从未影响性命。”
“至于接触之人,会在身上长同样的水痘,数日即好,亦不曾丢了性命,更重要的是,这些得过水痘之人,从未得过天花。”
云珠越说,眼色瞳色越亮,她已然想起,后世彻底消灭天花,便靠的是牛痘!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要如何劝服康熙接受她的想法,在回来的一路上,云珠打了无数个腹稿,毕竟,这话任谁听,都有些荒唐,如何在牛身上看见水痘,便觉着能制住天花。
思索片刻,云珠接着说道:“那老妪已经将近百岁,这百年里见过此类事情无数,每每皆如此。”
说完,云珠忐忑地看着康熙,不知康熙会不会觉着这事情儿戏,云珠甚至都已经打算好了,如若康熙真的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那干脆便蛮不讲理,仗着康熙的宠爱任性一次,逼着康熙妥协。
然而,云珠低估了满人对于天花的畏惧程度。
云珠话音刚落,康熙便骤然站起,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来回踱步,人痘接种法已经推行不短时间,其中弊端连云珠都已了解,康熙又如何不明,只不过是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次突然有个新的可能,且不说是否可行,康熙都愿意尝试。
这几乎是不需要仔细考虑的事情,康熙扬声吩咐:“梁九功,召太医。”
“万岁爷,”在梁九功领命欲行之时,云珠再次说道:“太医院里有个姓刘的太医,研究天花很有些心得,可将他一并传来。”
“可。”康熙颔首应允,天花已经是康熙的心病,莫说一个太医,让太医院的人都去研究,也不为过。
很快,太医院的资深太医们便都上了御舟,船舱里乍然多了这十数人,看着也拥挤起来。
康熙三五句便将在村中的事说完,在太医们或质疑或探究或兴奋地眼神中,将牛痘一事交代下去,甚至点了一队御前侍卫随他们吩咐,务必将此研究明白。
“遵命。”太医们行礼领命,在向康熙告退后,依次退出,商量着排班轮值之事,其余人上岸去沿途村落了解情况。
这些人中刘太医资历最浅,若不是云珠特意吩咐,这等面圣的机会且轮不到他。
当刘太医随着众人退下之后,小欢子追了上来,在无人处递给他一袋银子,并云珠的几句嘱咐。
牛痘一事已然吩咐下去,云珠长长舒了口气。
“便这么紧张?”这些年来,康熙见过的,号称能治天花的方子不少,对于这不知功效到底如何的新发现,康熙还算能稳得住。
“万岁爷,您就别嘲笑臣妾了。”云珠无意识地在青砖上走了两步,“胤祚眼见着也要到种痘的年龄,太医都说他胎里弱,从出身开始身子便没见着康健过,臣妾一直担忧着他熬不过种痘,能有个新的法子,也算是个希望。”
康熙默然,在他三十年的生命里,见过、听过由于天花逝去的人已经数不胜数,他握住云珠的手,叹息一般的说到:“放心,会好的。”
云珠垂眸,眨眨眼掩去眼中的忧色,重重点头:“会好的。”
两人的手紧紧握住,一宽厚有力,一柔弱无骨,白色与蜜色相互纠缠,久久不分。
沉默片刻,云珠想起一事,一件她由于满心满眼都是牛痘而忽略的事,她抬眸,直视着康熙,询问道:“万岁爷,您之前说有个想法,所为何事?”
在农家小院前,康熙思绪复杂,不由脱口而出。但在离开农家小院,回到御舟后,帝王冷静的一面重新回到了康熙身上,冷静后的康熙反应过来,当时那些思绪,事关前朝朝政,并不适合与后妃分享。
见着云珠想起此事,康熙不急不缓地将手掌沿着云珠的手腕摩挲,眼中满是明晃晃的笑意,他调笑着说道:“那不重要,让朕看看,是哪家的小娘子,如此丽质天成。”
云珠脸颊飞红,以帕遮面:“不正经。”
“小娘子何出此言?”康熙却是戏瘾大发,握着云珠欲要抽离的手,笑着说到:“老爷在京中薄有家财,不知小娘子可愿意随我上京。”
这时云珠才发现,此时他们还穿着微服时的衣裳,康熙正是做着富家翁打扮,而云珠,却是江南佳丽之色。
顿了顿,云珠伸手解着康熙颈间的盘扣:“爷,您别闹了,臣妾服侍您更衣。”
随着云珠的接近,这份姝色更加明艳,康熙眸色深沉:“此时不急。”
一个使力,便让云珠踉跄到了他的身上。
河水昼夜不息,河上停泊着的御舟,也随着河水摇晃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