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了也好。”夏芍言语很是真诚,“您身体不好,退休了还可以好好养养。”
“其实我去年就想退了,准备看着你们把月饼打完就退,结果……”
老罗叹了口气,后面的话不说夏芍也知道。
夏芍更知道这一切还远没有结束,想稍微平息一点,都要等到七十年代后。所以她很赞成老罗现在退休,远离风波,“您老伴儿肯定高兴坏了吧。”
“小丫头瞎说什么?”老罗瞪她一眼,到底还是笑了,“我跟小车、老温商量过了,我走了,这个质检员你来当。”
“我来当?”这下夏芍才真意外了。
她今年才二十六,接手机制饼干班还不到二年,她以为车间会提叶大勇。
老罗显然也考虑过叶大勇,“之前做细点,都是我这个质检员带着做的,这方面你比小叶擅长。而且老温也快退了,你这个年纪,想当副主任有些难。”
夏芍才二十六,就这么升到副主任,太容易被人盯上。
相比之下质检员并不算管理层,只是因为老罗退到了这个位置上才显得特殊。如果她和叶大勇一前一后提上来,那自然是她做质检员,叶大勇做副主任,最为合适。
“质检员的工作不算重,你还可以继续带一阵机制饼干班,等选出合适的新班长再说。”
老罗显然是都安排好了,“你们车主任这个人做事最稳,心胸也宽广,能容得下人。有他坐镇,又有你跟小叶这些年轻的顶上,我总算能回家享两天福了。”
从临时车间出来路过车间办公室,远远就听到有人破口大骂的声音。
王翠花包着个头巾站在办公室门口,口沫横飞,“前年没涨,去年没涨,今年又没涨,凭啥全班都涨工资了,就不给我涨?是我没陪你睡啊,还是上供不到位啊?”
一句话既骂了车主任乱搞男女关系,又指责车主任收受贿赂。
车主任面色很难看,还是开了门,耐心地跟她解释:“不是我不给你涨,涨工资是国家政策,得国家有文件下来让涨。今年别说咱们厂,全江城都没一个涨工资的。”
别说江城了,那十年全国都不涨工资,也不招工人。
当然就算国家有政策让涨,以王翠花的表现,这个工资她也涨不上,她这就是在胡搅蛮缠。
夏芍皱了下眉,老罗也不禁皱眉,却转头对她说:“这事儿你别出头。”
这事儿夏芍的确不好出头,当初王翠花指着副厂长的鼻子骂,也没人拦得了,何况现在。
只是这根搅屎棍子又跳了出来,不收拾掉,总让人心里不踏实。
中午下班,夏芍顺便转去了木匠房,请何二立两口子明天休班,到自己家来吃饭。
“万辉回来了?那必须得去。”何二立对这个见过几面的少年还有印象,满口答应。
次日休班,上午陈寄北带夏万辉去体验了下东北的大澡堂子,洗得舒舒服服回来,在门口正碰上何二立跟金美云。夏芍又去隔壁叫了孙清,热热闹闹一大桌子人。
五年前初见,夏芍跟陈寄北正准备结婚,孙清也还没有孩子。
现在就连何二立也当爸爸了,时间过得真快。
孙清一边盯着自家小皮猴子别闯祸,一边问夏母:“万辉今年也不小了吧?”
“不小了,秋半年都二十二了。”夏母说,“放在老家早该说媳妇了。”
“没事,好饭不怕晚,您看我,二十五了才结婚,不也过得挺好。”
何二立一边说,一边把一只肉丸子夹进媳妇儿碗里。
他是做习惯了,对面姜百胜却看了过来,弄得金美云也不太自在,在桌下掐了他一把。
何二立才不在意,反正自从他结了婚,明里暗里调侃他的人不少。好听点的说他和陈寄北都疼媳妇儿,不好听的就说他俩都怕老婆,难怪能成为朋友。
怕老婆咋啦?
他自己过得好就行,他们管得着吗?
孙清也看到了姜百胜那一眼,在心里暗道一声死要面子。
她一边带孩子一边做衣服,忙不过来的时候,哪回不是他做饭?
前年有人找她织毛衣,她抱孩子累得胳膊酸,那毛衣有一半都是他织的。偏偏他还怕别人知道,晚上关了门偷偷织,稍微一有点动静,立马把毛线丢她这边。
反正不管在家咋样,在外就得维持他一家之主的形象,还端着架子示意孙清给自己夹菜。
孙清很敷衍地给他夹了一筷子,继续跟夏母说话:“万辉长这么好,浓眉大眼一表人才,没人给他介绍对象?”
“咋没人介绍?昨天他一赔我去买东西,立马就有人问了。”
夏母抿了嘴笑,“可惜他现在在部队,不让早结婚,只能等他转业了。”
听到转业,夏芍抬头看了眼夏万辉,没想到夏万辉也在看她,还朝她挤了挤眼睛。
这明显是有话要说,夏芍不动声色,果然过不多一会儿,夏万辉借口热要去厨房透气。
夏芍也去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夏万辉正站在厨房门边,拿手指在门玻璃的霜上按着玩。
玻璃上已经化出了一对小脚丫,夏万辉嘴角含笑,依稀又有了些当初的少年模样。只是到底长大了,人也当了兵,见了她脸色一正,身上又多了股肃杀。
夏芍指了指夏母那屋,示意他进去说。
夏万辉点头,进去关好门,才低声道:“我想在部队多待几年,不想那么快转业。”
这话可不能让盼着儿子回来的夏母听到,难怪他要找自己单独说。
夏芍想了想,干脆坐在炕边,语气、神色都很认真,以一个平等的朋友而不是姐姐的口吻问他:“能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吗?”
这种平等的对话方式让夏万辉觉得很新鲜,也感觉自己的努力受到了认可,想法得到了尊重。
他没急着回答,而是略微思索了下,直视着夏芍,“我现在刚刚提干,军衔不高,就算转业,也享受不到太好的待遇,还不如留在部队。我身上有军功,对我以后升迁有好处,就这么转业太浪费了。就算升团级是个坎,升不上去再转业,也比现在就转强。”
完全是分析利弊之后做出的决定,而不是头脑一热。
见夏芍脸上露出笑容,夏万辉心里更定了,猜测她应该不会反对,“而且外面局势不好,我在部队,咱们家就是军属,对你、对咱妈都是一种保护。”
不仅想到了自己,还想到了家人,万辉是真的长大了。
比起当初凭着一口气想要分出去单过,真的是长大了。
夏芍调侃了弟弟一句:“不着急结婚,赶紧把咱妈接去养了?”
夏万辉立即也想起当初的自己,讪讪,“我那时不是还小吗?不过我要是留在部队,咱妈可能就要你多照顾几年了,我还不够年龄成家,没法接咱妈过去。”
“没事,咱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妈,我也支持你留在部队。”
之前夏母提到转业,夏芍去看夏万辉,就是这个原因。现在可不是什么回地方的好时间,能待在部队,自然要待在部队,没有哪里比部队更安稳、受到影响更小了。
她本来还想劝劝万辉的,没想到不用她说,万辉自己就想得很清楚明白了。
夏芍踮起脚,摸了摸弟弟刺刺的头发,“行啊,当了几年兵,让人刮目相看了。”
夏万辉也没躲,“那咱妈那边……”
“你这不是刚提干吗?不着急,我慢慢和她说。”
姐弟俩回去的时候几个小的已经吃完了,夏母正在收拾碗筷,看到两人还说:“饭都快凉了。”
两人赶紧坐下来继续吃,饭后何二立跟孙清他们也没走,留下来继续玩。
小半夏就扶着炕沿,仰了小脸问何二立:“二立叔叔,你吃糖吗?”
何二立摸摸她小脑袋,“叔叔不吃,半夏自己吃。”
半夏小脸明显有些失望,又去问金美云,“美云婶婶吃糖吗?舅舅吃糖吗?”
炕上所有人都被她问了一遍,连金美云抱来的小婴儿都不例外。
何二立有些好奇,“半夏这是怎么了?一个劲儿问别人吃不吃糖?”
“她过年糖吃太多了,我怕她坏牙,这两天在控制她,一天只给吃两块。她大概是以为别人吃了,她就也能吃了。”夏芍从箱子里拿出糖盘,“你们自己吃,别给她。”
一听说不许给自己,半夏小嘴巴一扁,吸了下鼻子。
何二立个刚当爸爸的立即受不了了,“要不就给她一块?就一块,今天这么热闹。”
“不行。”夏芍不为所动,“你给她一块,一会儿她还得找你要第二块。今天那两块她早上一起来就吃完了,还来找我要,说哥哥要吃,承冬根本就不爱吃糖。”
何二立不吭声了。
小半夏又转头去看夏万辉,眼里闪动着一泡泪,像要哭了,“舅舅。”
那小眼神,那小奶音,夏万辉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都露出不忍。
夏芍赶紧把闺女抱走,“叫舅舅也没用,半夏乖,你不吃糖,妈妈给你扎好看的辫子。”
没有糖,好看的辫子勉强也能接受。
小半夏扁着小嘴,委委屈屈“嗯”了声,看得夏芍都差点不忍心了,一面拿了梳子和镜子过来,一面忍不住嘀咕:“也不知道这孩子跟谁学的,这么会装可怜。”
身后正面无表情剥了糖纸往嘴里塞的陈寄北,闻言动作就顿了顿。
夏母拿了扑克和瓜子出来,一群人一直玩到下午天擦黑,何二立两口子才抱了孩子回去。
晚上熄了灯躺下,夏芍和陈寄北说起夏万辉的事,“我看他这样挺好,自己把路都想好了。”
“嗯。”陈寄北淡淡应了声,停顿片刻,还是低声道:“今天我和他去澡堂,他身上有伤。”
“万辉身上还有伤?”夏芍吃了一惊。
“有。”陈寄北声音很轻,说出来的内容却比什么都重,“胸前、背后都有,胸前的最深,看着有一拿多长,缝了针,肉还是粉色的,应该是刚长好不长时间,他不让说。”
所以他之前不来,不是因为外面闹哄哄,而是伤还没好……
夏芍沉默。
陈寄北就把她搂在怀里,下巴枕在她颈侧,“他拼了命挣来的军功,不留在部队的确可惜了。”
是啊,拼了命挣来的,那可是九死一生的战场……
夏芍突然很为弟弟骄傲,心里又有些酸涩。
她合了合眼,“既然他不让你说,我就当不知道,也别让咱妈知道。”
“嗯。”
第二天起来看到夏万辉,夏芍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吃完饭就去上班了。
早上去办公室开完例行会议,回来刚换好工作服,突然有人进来。说是有人写了举报信,举报她身份有问题,让她先停职回家,等着接受调查。
江城外地人口多,年后就开始有人跑外调,核实有没有人做过土匪之类的。
只是例行核实是例行核实,被举报是被举报,突然就查到了夏芍头上,众人神色都变得紧绷。
只有王翠花,立即指了夏芍,“对,她身份肯定有问题,不然哪能写一手好字,还会做那么多糕点?说不定她就是资本家的残留,同志你们一定要好好调查。”
这个时候跳出来落井下石,心肠何其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