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么一说,陈庆宝连发两封电报就可以理解了。
陈庆丰六百块钱卖了,想追回来可就难了,这事估计没办法收场了,他们这才打起了陈寄北的主意。
陈庆扬估计也猜出来了,望着陈寄北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口子从村支部出来,面色都有些沉。尤其是陈寄北,唇角始终挂着轻嘲。
“他以前就这样吗?”夏芍轻声问男人。
她突然想起那次陈庆丰去江城,陈寄北一听到声音,立即把家里的小座钟放进了箱子。
当时还以为他是怕陈庆丰看到他们过得好,回去跟家里说,家里来打秋风。现在看来,恐怕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果然陈寄北“嗯”了声,嘲色更浓。
“那……”
你爸以前不知道吗?怎么会被气病了?
夏芍正想问,一个惊喜的声音突然传来,“庆年?庆年你可算回来了!”打断了她的话
。
是个穿枣色衣裳的女人,看着五十来岁,个子不算高,长得却很漂亮。尤其是一双眼睛,褶堆着褶,这是年纪大了眼皮松弛了,年轻的时候绝对水汪汪的。
只不过大概是没休息好,她面上浮肿,眼下也有些黑。
见到陈寄北人,那双眼睛立马红了,“刚听庆扬媳妇说有人找庆扬,长得有点眼熟,我就猜是你。怎么回来了也不回家,先找庆扬来了,你爸还在家等你呢。”
说着又哭又笑,把陈寄北从上打量到下,“二十年没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又忍不住嗔怪,“听说你在东北过得不错,娶了媳妇,还生了对龙凤胎。这么多年了,就算你对我有疙瘩,也该回来看看你爸,他好歹把你养这么大。”
真是好厉害,好一个社会主义好后妈。
又是惊喜又是激动,如果夏芍不是事先知情,光看她这番做派,还以为她是陈寄北亲妈。
如果她一直都是这样,也难怪陈父被哄得团团转,把陈庆丰看得比亲生的还亲。难怪陈寄北在这个家连条生路都找不到,宁愿被说成是街溜子,也要离开。
他那时候还太小,话又少,根本斗不过这种段位的老绿茶。
汪贵芝这么一说,终于也有人想起陈寄北这么号人了。
“福安家庆年?福安不是说他死外头了吗?咋又回来了?”
“福安那是说气话,你也信……”
几声议论低低传过来,却没一个人上前打招呼,和夏母回老家那时截然不同。
陈寄北像是早就习惯了,眉梢眼角都没有动一下,只望着汪贵芝,“陈庆丰还好吧?”
汪贵芝立即像被掐住了脖子,什么惊喜、激动全卡在了脸上。
但这人可不是一般的会装,立即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他最近也是倒霉。”
又像是才发现陈寄北身边的夏芍,“这是你在东北说的媳妇吧?长得这么俊,又不是见不得人,咋也不带回来给我跟你爸看看?那些事都过去多少年了。”
可真是会说话,话里句句都带着暗示。
要是陈寄北没跟她交心,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说,听了这话,还真可能以为他不够尊重妻子,不愿意带妻子来见父母。更别提她话里透出的那些事,到底是哪些事?
夏芍笑了,“我和寄北都刚回来,您既然有时间,陪我们四处转转吧,我还是第一次来。”
出事的是她儿子,她都不急,在这跟他们说废话,他们急什么?
汪贵芝显然没想到自己会碰个软钉子,再次一噎。
“还是别转了,回去看看你爸吧,你爸他……哎!”
到底没再废话,带着两个人往家里走了。
比起夏家,陈寄北家条件就好多了。一进院四间正房,两侧还盖有厢房。这些厢房都是不住人的,一面放了粮食石磨和大缸,一面堆着关里用来烧火的草。
看这房子,也难怪当初夏家是贫农,陈寄北家里却
是中农。
刚进院,一个三十七八的女人满眼红肿迎了出来,“人真回来了?”
看到陈寄北,立马就要过来拉人,“你总算回来了,你可得救救你哥啊!”
陈寄北不动声色横移半步,躲开了。
汪贵芝见她上来就哭,还是在院子里,也按住她的手,“进去再说。”
女人一听忙抹了泪,几人进去,汪贵芝却没立马带着他们去看陈父,而是将人安排在西边的小间里,“你们两口子住这屋吧,庆年小时候就是在这屋长大的。”
陈寄北望着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屋子,眼里却没什么怀念,“有话直说,我没有太多时间。”
汪贵芝闻言顿了下,似乎在想从哪里开口,陈庆丰媳妇儿却已经等不得了。
“庆丰上个星期就被抓走了,现在还关在公安局,是死是活我们都不知道。这些年你不在家,都是他帮你孝顺父母,照顾爹妈,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别说陈庆丰有没有照顾爹妈,就算有,怎么就成帮陈寄北照顾的了?
夏芍用那种压低了但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问陈寄北:“陈庆丰不是你哥吗?我怎么听着爹妈是你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难道他不是你继兄,是叔伯兄弟?”
陈庆丰媳妇儿哭声一止,也尝到了跟汪贵芝一样被噎的感觉。
陈寄北本来面色还有些冷,闻言看她一眼,心里突然变得无比平静。
两口子也不多说,在炕边坐下,就这么静静看着那婆媳俩,看她们什么时候说到正题。
刚才跟陈庆扬说了不少话,陈寄北还拿出一个军用水壶打开,递给了夏芍。
夏芍喝了两口,递还回去,他就就着夏芍喝过的位置,不疾不徐喝起来。
别说汪贵芝了,陈庆丰媳妇儿都没想过陈寄北会是这样。
陈寄北去东北的时候她已经进门了,只觉得这个小叔子阴鸷、冷厉又孤僻,不好好种地,还到处惹是生非,不是跟这个打架就是跟那个打架,很不讨人喜欢。
坐在这里的男人却穿着得体,气度从容,从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沉着、自信。
就连他脸上那一点冷淡,也恰到好处,只会让人油然而生一股距离感,而非不喜。
她不禁看向婆婆,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慌。
汪贵芝现在也有些摸不准陈寄北的脉,只能看向夏芍,“你们见过庆扬,应该也听说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庆丰哪是那种人,他这明明是被冤枉的。”
陈庆丰媳妇儿一听,也跟着在一边抹眼泪。
汪贵芝更是一脸悲愤,“你爸一听说就气病了,我一个女人家,又没有招。现在他们扣着庆丰,非让咱们赔,你跟庆年都是城里人,好歹帮我们想想办法。”
还真跟他们想的一样,而且看起来不是太懂法。
也是,她十几岁就生了陈庆丰,结婚一定很早,读没读书识不识字都不好说,更别提懂法了。而
且这些年国家的法律本来就不完善,有时紧得要命,有时又有一堆空子可钻。
夏芍静静听着她说完,声音依旧很温和,“您是不是没找对重点?”
汪贵芝哭声一止。
夏芍已经温声又道:“我们回来是为了什么,您心知肚明,何必在这绕圈子,耽误时间?”
这回汪贵芝看她良久,见她始终不为所动,低声叫儿媳妇,“你先回那屋。”
陈庆丰媳妇儿有些错愕,她却沉声又重复了一遍,“你先回那屋。”
没办法,陈庆丰媳妇儿只能站了起来。
汪贵芝跟着她出去,把对面屋门关上,又关了这屋的门,才坐下来,“你从小就跟人不亲,心里又有疙瘩,我也知道光说你爸病危,你肯定不会回来。”
陈寄北黑眸淡淡望着她,没说话。
汪贵芝也不觉得尴尬,叹了口气继续道:“要说你爸跟你妈的事,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我娘家离得不远,多少也听到了一点。你妈不是咱们这边的人,说是你奶奶娘家那边一个远房亲戚,以前家里不错,后来不行了,没什么人了,这才投奔到你奶奶家。”
和夏芍猜得差不多,陈寄北母亲家境一定很好,不然不可能读书识字还教孩子练字。
“至于她跟你爸。”汪贵芝看了陈寄北一眼,“她其实不太乐意,不然也不会大冷天跳下河救你姑家泽同,把孩子弄没了。那可是个带把的,下来的时候都四五个月了。”
陈寄北他妈上一个孩子,是他妈自己弄没的?
夏芍转头去看男人,发现男人垂着眸在拧水壶盖,动作已经顿住了。
她问汪贵芝:“当时您多大?”
“十二三吧。”汪贵芝说完,像是怕他们不信,又解释道:“我是有一回听你爸说起的。就是庆扬结婚那回,庆年应该有印象,当时你爸喝了不少酒,人都迷糊了,被你宁大伯架回来的。我给你爸擦脸,听你爸嘟囔,说要不是纪月然,他也能娶儿媳妇了。”
纪月然,显然是陈寄北母亲的名字。
汪贵芝有些无奈,“你只知道跟你爸生气,也不想想,当爹的哪有不喜欢儿子的。我听你爸说,你小时候你妈还叫你寄北,听说有首什么诗就叫《夜雨寄北》。你侄子课本上就有,我可以找给你看看,你也是男人,要是你媳妇……你可能比你爸还生气。”
话她没明说,意思却很明显。
陈寄北他妈之所以不愿意嫁给他爸,两口子关系之所以那么僵,都是因为他妈心里有人。
不仅心里有人,还把头一个孩子弄掉了,所以他爸才那么不喜欢他妈,连带着也不喜欢他。
这么说,倒的确能解释陈寄北他妈对他为什么那么冷漠。
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生的孩子,不被期待的孩子,怎么可能亲近得起来。
可要真是这样,陈寄北又该情何以堪?这个世界上,就连他的母亲都希望他不要存在……
夏芍已经看到了男人泛白的指节,正要说什么,东边屋里突然传来“扑通”一声。
接着是陈庆丰媳妇儿的声音,“爸你干嘛?”又赶紧喊人:“妈!爸他摔地上了!”
夏芍望向汪贵芝,见她看了陈寄北一眼,才站起身,“怎么弄的?”
汪贵芝开门出去了,夏芍也低低叫了声:“寄北。”
“我没事。”陈寄北抬起眸,声音里还有未褪的暗哑。
但他神色很快恢复如常,也放下水壶站了起来,“过去看看。”
夏芍没说什么,两人来到对面屋的时候,汪贵芝和陈庆丰媳妇儿正在扶人。
陈父头发一大半都白了,摔下来的时候还碰倒了角落里的痰盂,水洒了一地,也弄湿了他半身。他艰难地在地上使着劲儿,却只累得粗喘,半分也挪动不了。
夏芍分明看到,陈庆丰媳妇儿手上扶着他,眼底却闪过一丝嫌弃。
而陈父听到脚步声,浑浊的老眼突然朝他们看来,抖着半边嘴唇,吐字含糊。
“庆、庆年……那、那件……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