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变了许多对吗?有时我途径此处,也会恍神。”魏成淮走到崔舒若身边,慢慢开口,“她父兄战死,曲南被屠,自那以后,她就长住医馆,完全不见过去的娇娇之气。”
崔舒若安静地望着里头,“乱世之下,无人能独善其身。”
她自诩聪明,但有些事情,骄纵的李三娘却比她明白得更早,也更快成长。时至今日,崔舒若终于明白,当初自己帮着李三娘离开,为何会有一百功德值了。
因为她救了李三娘一命,若是留在曲南,李三娘也会如她父兄一般,难逃一死。
崔舒若收回目光,最终没再望去,只轻声道:“无事了,继续吧。”
魏成淮见她神色真的无恙,这才安心,继续带着他们前往定北王府。
定北王府很早就已经修建,如今光看外头,依旧是恢宏气派,进去以后,才惊觉萧瑟。偌大的定北王府,竟没几个人,完全不似齐王府,甚至说得贴切些,除了规制,里头的人甚至比不得建康六七品小官家中来得热闹。
魏成淮将他们带到了主院,想请他们稍作歇息。他本应该立即命人端上盛宴,可幽州断粮已久,下人搜遍府邸,也只找到野菜并薄酒。
幽州并非没有金银,可多日围困下,纵使有钱也难有粮食。
魏成淮只能歉然解释,但赵巍衡不会怪罪,齐平永身为他的表兄,为表弟难过都是少的,又怎么会有微词,至于其余人,不看赵巍衡的面子,也要顾及齐平永。
那可是齐平永唯一的表弟,齐魏两家,就剩他们俩兄弟了,怕是比亲兄弟还亲。
薄酒就薄酒,野菜就野菜,人家怎么说都是倾其所有来招待了,外头的百姓看着连野菜都不一定吃得上。
于是一个个都大口吃起来,举起酒就干了,有酒在,配大鱼大肉,还是野草根子,区别不大。赵巍衡则悄悄招手,示意一个管粮草的小官过来,交代了几句,那小官当即领命拱手,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崔舒若看着自己面前的一盘幼幼小小的野菜,夹起一筷子尝了尝。其实味道没有想象的那么差,但绝说不上好吃,就是嫩嫩的,有点苦,然后回甘。
但她同样清楚,这些野菜怕是城里剩下的里头,口感最好的了。
她小心地吃完,一分一毫都没有洒落。
但想要吃饱是不大可能的,崔舒若想了想,喊来旁边的一个侍从,请他帮忙上去问一问魏成淮,幽州如今大抵有多少人,侍从很快来了,他说世子吩咐了,有关幽州的事宜大多在书房之中,若是郡主有需,可直接命人去取,而城内如今约莫有七八万人。
侍从还献上一把铜钥匙,那是书房的钥匙。
崔舒若凝视钥匙片刻,抬头向上看,却见魏成淮也正望着自己,他的衣裳边缘还有杀敌血渍,素来爱洁的一人,却连换身衣裳的功夫都没有,而要费心费力的招待这些人,斡旋其中,感激他们救了幽州,又要防着狮子大开口。
倒有些不像他了。
崔舒若浅笑,巧目倩兮,轻轻颔首。
他心领神会,郑重托付,还招来一个副将,轻轻交代了几句。
崔舒若主动离席,到了外面,才发现那个副将等候已久,对着崔舒若拱手行礼。竟还是个熟人,常常为崔舒若送东西的霍良。
虽然彼此心知肚明,但头一回以武将的身份,手绑护腕,脚穿军靴见崔舒若,霍良是个粗人,到底比不上文官嘴皮子利索,粗着嗓子,尴尬而笑,“郡主!”
崔舒若也不提过去的事,免得叫这位‘客商’愈发手足无措起来,“霍将军可是要带我出去?”
见崔舒若主动越过此事,霍良的眼睛一亮,虽说饿了许多日,就没吃饱过,可他依旧中气十足,嗓门大得能把房梁震塌,“郡主怎么知晓?是世子吩咐,让我跟随在您身边,听凭您吩咐,决不能有二话!”
她掩嘴轻笑,身旁的严小妹发出清脆笑声。
武人嘛,大多还是直肠子,当然,像魏成淮和赵巍衡那样的不算,鲁丘直那样的也不算。真计较起来,他们心眼子多得快成簸箕了。
崔舒若颇有些不明白,如霍良这般粗犷的人,为何魏成淮会派他来送东西,平日里装客商,其实也不大像,当初她一眼就瞧出来了。
武将练武,下盘稳,走起路来大刀阔斧,尤其是如霍良这样的大身板,很难掩盖。
不过实心眼也有实心眼的好处,只管吩咐便是,他疑惑虽疑惑,但认死理,只要你是我的主公,尽管你说的不对,或是我听不懂,也要照样跟着干。
这倒是让崔舒若不必太费心思解释。
她直接把人带到了城门口,却见城门口已开始有条不紊的铺设粥棚了,想来是三哥赵巍衡做下的好事。她就说怎么席间见他似乎交代了旁人什么,感情是施粥。
其实崔舒若也可以交代人来干的,但是她亲手为百姓发放棉衣和吩咐人发放,收到的功德值不同,思来想去,还不如自己做,谁能不喜爱功德值呢?
她带来的棉衣其实是不够发给所有人的,但总不可能真等到全攒够了才开始发。
崔舒若的做法很简单,年老过六十者,年幼不足四尺者,都可以发放。年幼者嘛,直接在城门处量出高度,挨个站着比对。
至于年老者,则是把城内所有籍册都搬出来,依照城东西南北分成四处,上来以后再报上各自籍贯所载的住处,按照居住的坊市来比对。
慢是慢了些,但好歹能带来点威慑力。
至于谎报邻里已亡故的死者来领的,也可以看看样貌,总不至于岁数差得太多。
崔舒若则直接为小儿们发放棉衣,这个最直观,发放的也最快,崔舒若能得到的功德值也最多。其实她也是有私心的,既然做好事,对旁人无差,为何不能选功德值多的一种?
不仅如此,还有她带来的高浓度的烈酒,也让人送去了医馆,同去的还有随军的郎中,免得这里的人不会用。
崔舒若虽然把有关烈酒的功德值提示音关了,但偶尔瞧上一眼,就发觉功德值增长快得惊人。
如今她已有了十万左右的功德值,寿命仍旧维持在一年。
按系统所说,功德值兑换寿命是十点换一天,可反过来就不成了,想要用损耗寿命来使用乌鸦嘴,就得是一天换八点功德值左右的效果。
怪不得她氪命氪得那么快。
系统它们委实是懂得赚功德值的。
她在前头发放,后头的人则开始议论纷纷。虽然这些百姓们的情绪较为麻木,可也不是完全断情绝爱了,如今胡人围困已解,大抵是有了活路,于是百姓们渐渐神情活络了些。
毕竟之前一个个都做好殉国的准备,说是殉国,倒不如说殉城、殉义更为合宜,就凭南边建康的晋朝,压根就配不上这些人的悍勇与傲骨。
他们大多是惊奇崔舒若是援军的人,怎么会是女子来施放棉衣。
其他地方,军营里还是少见女子掌权,或是上阵。
幽州那是被逼得没办法了,男子死光,女子便也要上。
但衡阳郡主仙人弟子的名声早已传遍整个北地,赵家带来的人,有些对幽州百姓们的疑问很是得意,一脸自豪的说出崔舒若的身份。
于是,那些幽州百姓们恍然大悟。
原来是衡阳郡主,是仙人弟子,难怪她人美心善,对他们这些微贱的平民亦是和颜悦色。
他们立即对崔舒若有了好感,经过时不免虔诚的多看两眼,后来来领棉衣的小孩们,甚至都会低头一拜,喊句,“多谢娘娘!”
这个娘娘,只怕指的未必是郡主娘娘。在庙里,许多女神仙的庙,都被称为娘娘庙。
想来孩子们的那声娘娘,反倒是后者的含义多些。
但也仅限于此,反倒不像是其他地方的百姓,一听见崔舒若是仙人弟子,就把她跟仙人挂钩,恨不能三跪九叩的许愿。
幽州百姓们的反应,委实平淡了些。
系统觉得奇怪。
【亲亲,为什么他们不恳求您庇佑他们,保护他们,让他们免受兵灾呢?】
【明明别的地方的百姓都是如此!】
崔舒若的目光望向如烟海般聚集起来,但却井然有序的百姓,虽然十室九空,虽然被胡人围困多年,剩下的多是些老弱妇孺,可比起她在乐东郡见到的三千百姓,幽州活下来的人真的十分多。
而且,他们活得有骨气,从不曾屈服胡人铁骑。
崔舒若收回目光,在脑海里轻声道:“幽州战乱多年,他们怕是早把天地鬼神求了个遍,若是鬼神有用,也不至于霍乱中原。
他们能存活下来,靠的不是神,是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而他们也已经有了足以支撑自己的信念,那是比鬼神更强大的信念。
是定北王府,是幽州军。只要幽州军尚有一骑,就会护幽州安好,护百姓安宁。”
而崔舒若的脑海里不自觉浮起魏成淮,他抗住了幽州军的大旗,不曾辜负百姓的信任,他很好,很好。
可却不知,他是否也曾痛苦煎熬,但为了身后百姓,为了幽州军的信念,必须要咬牙坚持。
也许是情绪牵扯过大,系统十分不解风情的问。
【哦不,统最爱的亲亲,您不舒服吗,统统感受到您心脏似乎不舒服,要不要尝试使用起死回生术?保证让您舒舒服服,身体所有暗伤疼痛都就此消失,甚至还有一定几率增加体力值哦~】
“不需要。”崔舒若冷漠回答。
系统似乎在捂住胸口,十分受伤,机械音里还在上下波动起伏。
【呜呜,亲亲,你好冷漠!统统明明是为了您的身体好!】
崔舒若呵笑一声,无情拆穿,“统子,你这么积极难道不是因为我用了卡和术之后,你会有抽成吗?”
无利不起早,崔舒若才不相信没有功德值的情况下,系统会这么锲而不舍的缠着自己用各种卡。她家系统的脾气,她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系统心虚的不敢啃声,任凭崔舒若怎么喊它,它都不应。
好吧,崔舒若无奈,看来自己说得太直白,她家统子不好意思了。
在逗弄过系统后,崔舒若心情都好了不少。在外毕竟要维持自己的人设,不好太放肆,但是她家统子什么都知道,自然成为直面她的最大受害者。
崔舒若怀着这样的心情,之后施放棉衣动作都更快了些,望向小孩子们的眼神更是温柔和煦。年纪小时,本就对温柔美丽的女子没有抵抗力,不少小孩看见崔舒若都十分害羞,离开了她以后,还红着脸,双手捂住。
也许是小孩子们的反应太过有趣,崔舒若自己都忍不住微笑,沉闷肃穆的幽州,似乎从此刻开始鲜活,春日的风流转于城池之内,吹得这些仅存的嫩芽们快快长大。
不知施放了多久,等崔舒若重新回过神时,在离她不远处,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个人。
那女子粗衣麻布,为了方便干活,裙摆甚至高了脚面一寸,崔舒若却还记得她身穿拖地长裙时的骄纵模样,而今的她骄矜之气顿消,眉目平和,面容安稳。
她便是李三娘。
崔舒若见她等候在自己身侧,定当是有何事想同自己说。崔舒若将手上的活交给旁人,缓缓走到李三娘面前。
两人少说也有三年未见,而今重逢于幽州,倒是令人恍惚。
从前她们之间,是崔舒若不知来历,不得不应付李三娘,如今李三娘全族无一生还,变作孤女,崔舒若却成了衡阳郡主,有了疼爱她的爷娘兄姐。
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
但李三娘的眼里丝毫没有嫉恨与愤懑,她的眼睛古井无波,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妪般平静。
“当日,多谢你救了我。”先开口的是李三娘。
崔舒若安静的等到她开口,才慢慢道:“你不怪我就好。”
两人各说了一句,到了最后,又陷入寂静。
她们之间委实无旧可叙,每一件能想起的事,背后都带着痛苦。
那时李三娘偷偷爬上崔舒若的车架,是想来寻魏成淮,她亦是天真无邪的娇女。而崔舒若收留她,是因为清楚自己没有反抗的能力,即便赶李三娘走,钟宣节也会变脸将李三娘五花大绑,带到幽州。
对李三娘而言,那是懵懂愚蠢的时候,对崔舒若而言,那是被迫任人宰割的时候。
都不是什么愉快的过往。
李三娘忽而一笑,“我怪过你,在到幽州一段时日以后,才反应过来,我被囚禁了。当时我气得把你给的荷包丢在地上狠狠踩,可最后想不出办法,只好又把你给的荷包捡起来。
我照着你说的,偷偷打晕看守的嬷嬷,跑去找魏世子,他帮了我,我在定北王府的日子好过许多。为此,定北王还责罚了他。
再后来,胡人攻下洛阳,他们忙着出兵,也就顾不上我,但魏世子还是嘱咐王妃对我多加照看。那时候我就在想,你真聪明啊,即便是绝境中,亦能想到唯一的生机,如果我像你一样聪明,说不准魏世子便会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