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夫人没有明讲,可两人都清楚,赵义方已经位居国公,又肩一州刺史,倘若还想要挣下家业,就只能是……
那个位置了。
这就是老夫老妻的好处,相伴二三十年,哪怕赵义方在外没有吐露过半句,可窦夫人就是能清楚他的念头,适当搔到他心底的痒处。
赵义方虎臂一伸,直接将窦夫人拥进怀里,“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烛光摇曳,灯火昏暗。
齐国公突然道:“你说齐平永怎么样?”
“自然甚好,齐侠士还救过我们。”窦夫人回答道。
听了窦夫人的话,齐国公的情绪明显激动了些,他拊掌道:“你也如此觉得?我与他相处下来,简直无可挑剔,样样都好,就连家世也是,他阿耶和祖父几辈,都是前吴的武将,出身也不算差,可惜后来吴国在前朝时被灭,如今家中才没落了。
可论起财帛,我们家是不缺的,大不了就是多备些。
你说,舒若和他是否相配?”
原本的窦夫人都做好了应付他的准备,准备含糊的跟着夸几句,陡然听见齐国公这么说,吓得背后生冷汗,陡然清醒。但她没露出任何异色,仿佛只是在讨论普通的事。
“齐侠士确实样样都好,两人还都救过我们,算是有缘分。”
听见窦夫人赞同自己,齐国公满意的点头。
然而窦夫人的话锋一转,“可舒若年纪尚小,齐侠士看着却像是二十许,又有老娘在世,瞧着……”
窦夫人悄悄抬眼打量了齐国公的神色,见他没在意,当即换话,“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怕让旁人以为我们齐国公府为了招揽贤才,连郡主都能随意许出去,不免功利谄媚了些。”
这话总算是叫齐国公皱眉了,他长叹一口气,“唉,我瞧着齐平永确实什么都好,舒若我是拿她当亲女儿看待的,她虽有郡主爵位,可世家并不看重这个。我只怕为她寻一个世家出身的夫婿,最后反而过得不痛快。
叫我看,宁可女儿低嫁,也舍不得她们受委屈。平娘前头的亲事如何,你也是看在眼里的。今日齐平永说家中祖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况我观他目不斜视,为人清正豪勇,实在是好。”
看得出来,齐国公确实是万分意动,且不全是为了拉拢对方,而是仔细为崔舒若着想,衡量过后才生出的念头。
窦夫人心里却想起从前齐国公偏宠妾室的种种行为,时至今日,听见齐国公一番话,内心不免嘲讽,原来他也清楚没有妾室美婢,嫁出去的女儿才会过得舒坦,怎不见他约束己身呢?
但窦夫人是个聪明人,她如今没有质问的资格,便会默默咽下所有,只是愈发柔声,“妾身知道您的心思,您是顶顶好的阿耶,也是并州百姓敬畏拥戴的刺史,妾身都清楚。”
齐国公果然感动,再一次将窦夫人拥住。
而将头靠在齐国公胸膛中的窦夫人,在他看不见的视角里冷笑。
谁说舒若血脉不显了?
她是武帝的亲孙女,皇族血脉,怎能嫁给前吴的将领之子。在窦夫人眼里,自己舅氏的唯一血脉身份尊贵。虽然博陵崔氏行径令人厌恶,可也带给了崔舒若一般的世家血脉,别说是齐平永,就是窦夫人自己的儿子,她也觉得配不上崔舒若。
她一定要给崔舒若最好的一切,如此方能对得起她们之间的母女情分,还有过去舅氏对她窦家的深恩。
还不知道这一切的齐国公,只能是被蒙在鼓里,被老妻忽悠。
可齐国公说到底也是聪明人,窦夫人虽然劝了,但他心里还是对自己绝妙的主意十分满意,想要撮合一二。
因此,当崔舒若说是准备去城外绣纺视察时,齐国公当即请齐平永陪着去。
他用的借口也十分好,只说是如今天下大乱,匪徒流窜,齐平永素有威名,倘若能有他跟着一块去,定然不会有意外。
二则城外山清水秀,齐平永一道出去,还能见见并州的山水。
齐国公的理由得当,再说了,崔舒若每回出去,婢女仆从加上护卫,浩浩荡荡的一堆人,她又是坐在马车里,护送最多是在外头骑着高头大马,压根不会有什么影响。
齐平永是什么人,能被道上的兄弟夸赞义薄云天的,护送郡主出行又怎么可能不答应?
而赵知光听说了,也说要跟着去,因为自己可是崔舒若的四哥,既然外头不安全,陪着一起出城,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就如同齐国公用的正当借口一般,赵知光说的也十分有道理。
随着崔舒若一起出城的人愈发多了。
崔舒若听着下人传来的话,心里不免好笑,知道的以为她是出城,不知道的说不定以为她是出征,还要带上两员大将护法。
虽然崔舒若的心情复杂,但窦夫人听说了赵知光主动请缨倒是十分高兴。
她本就不喜齐国公做媒的心思,更不愿崔舒若和人家相处,现在多了个赵知光,窦夫人虽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可赵知光做事没个头尾,最爱搅局,有他在,怕是齐国公的如意算盘要落空。
顾忌齐国公,窦夫人不好赏下什么珠宝,就命婢女从她的小厨房端一碟点心过去给赵知光。
等到赵知光回屋子里的时候,就发觉屋里摆的糕点有那么一盘是生面孔。
他当即黑了脸,踹翻案几,大怒道:“灶上的人是不长眼吗?竟已不拿我当回事了!”
伺候他的下人吓得跪了满地,还是一个自幼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心翼翼道:“郎君,那碟板栗糕是夫人命人送来的。”
赵知光怒容犹在,可情绪却平静了,显得有些不正常。
“哦,你个瘟奴怎不早说,都下去吧。”
他似乎不生气了,把下人都赶走,自己蹲下身去,捡起一块掉落的板栗糕吃了起来。赵知光吃着,神情慢慢柔和、喜悦,兴奋的神情就像是从没吃过糖的小儿突然得了一大块麦芽糖一般。
有走得慢一些的下人,余光瞥见了,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
但没等他愣神,就被一开始开口说话的随从拉走。
等到出去以后,不可置信的下人脱口而出,“郎君不是最讨厌板栗糕的味道吗,怎么会?再说了,想吃便不能叫厨房的人再做一盘吗?”
那个拉走下人的随从却一脸高深莫测,叹息道:“你不懂的,得亏糕点是夫人命人送来的了,否则你我今日都逃不过一顿打。”
而赵知光珍惜的吃完一块后,又将其余的板栗糕都捡进盘子里,即便是碎块也不放过。
他心情似乎很好,嘴角的弧度便没有停过,还喃喃自语道:“我就晓得,阿娘是疼爱我的。只要我和舒若好,阿娘爱屋及乌,也会爱我!”
他说着,脸上的笑愈发灿烂。
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丝毫不嫌弃的把又一块板栗糕塞进嘴里,他笑吟吟的,眯着眼,仿佛坚信般,重复道:“阿娘是疼爱我的!”
也许是因为窦夫人的糕点激励了赵知光,以至于他第二日早早就起来了,马车还在套绳索的时候,他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等在府外。
崔舒若头戴幂篱,被婢女们簇拥着出来的时候,赵知光犹如花蝴蝶一般,兴致冲冲地走向崔舒若,同她打招呼。
崔舒若冷漠颔首,而后毫不拖泥带水的上马车,一气呵成,连多说句话的功夫都不留给赵知光。
但赵知光完全不觉得失落,他整个人昂首挺胸,唇边的笑就没停下来过,让人险险怀疑这还是那个阴郁的齐国公府四郎君吗?
怕不是鬼上身了?
这份兴奋,即便是在齐平永出来以后,还是隐隐可见。
只有在面对齐平永的时候,赵知光才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等到了城外的时候,视野更开阔,有什么矛盾也更容易显现出来。
譬如赵知光挑衅地看了齐平永一眼,开始和人家比骑术,两人在城外的土路上一路狂奔,引得尘土四溅,崔舒若更不敢掀开帘子。
崔舒若无奈摇头,经过昨日,她多少能猜出些齐国公的想法。
平心而论,齐平永确实好,相貌堂堂、性情豪放公正,又没有什么宿柳眠花的嗜好,将来还不会纳妾。崔舒若自己是不在意所谓的血统的,故而他怎么看都很好。
可……
她不喜欢。
婚嫁不是给猪配对,样样齐全相符就可以。
再说……
猜度出齐国公的心思后,崔舒若莫名想起自己曾经收过的荷包,里头藏着的纸条,墨迹如新。
像是春日里弹出的第一缕琴音,叫人分辨不出,悄然不觉。
崔舒若放下思绪时,前头的两个人已经比试过骑术。在齐平永有意放水的情况下,还是胜过了赵知光一截。
赵知光犹不服气,非要再比一场射箭。
就比在到绣纺致歉,谁射中的猎物最多!
齐平永本是不愿意的,毕竟这片林子并非荒芜的深山老林,有时会有行人经过,倘若一个不慎,极易误伤旁人。
赵知光本就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性子,哪会因为他的劝说而收敛?
最后齐平永还是和赵知光比试射箭,但却换了比试的法子,从比试到绣纺为止,谁的猎物打到最多,变作谁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打到三个猎物。
齐平永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只当是陪少年人戏耍一番,到时快些射中三只猎物也就是了。
然而林间视线有碍,随着齐平永打到第二只猎物后,赵知光终于开始着急了,也顾不得等看清猎物的模样,瞧见响动就一箭射过去。
越是情急越容易出错,还真叫齐平永说中了。
等到赵知光的随从去捡猎物时,发现是一个被箭射中的平民青年男子,血流得满肩膀都是,人也昏厥过去了。
看着事情闹成这样,崔舒若不得不出现主持大局。
她先是制止了闹剧继续,命人将带着的金疮药取出来,帮着为被误伤的平民止血。
然后她冷漠的提出让赵知光再继续比下去就请他回府,再向齐平永客气的致歉。最后一行人赶着到了绣纺,绣纺因为人多,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故而府里请了位郎中坐镇,不算多厉害,可能治些小伤小病的也就是了。
等到崔舒若带着人到了,头一件事就是找间空屋子把人放下,又让郎中帮着处理伤口。
好在位置不致命,只是失血过多,只要多修养修养,不会有性命之忧。
崔舒若听了也就放心许多。
她开始巡视绣纺,除了要看看有没有某些分管的人欺负女工们之外,也是为了知道上次她改良过后的织布机,比起过去会否方便些?
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好好的,可突然旁边就喧闹起来。
女工们都是上工的点,基本上都在织布,除了穿梭子织布的声音,不该有其他动静的。
突然,崔舒若想起什么。
那个被救下的平民男子!
果不其然,当她带着人赶过去的时候,被青年男子挟持在臂弯里的女子已经险险要透不过气了。
那是个十二三岁,脸颊消瘦,皮肤黝黑的少女。
她的个子跟高大的男人相差太多,为了挟持她,男人将她半拖起来,脚尖时不时点地,被取下来的一截箭头被用来指着她的脖颈。
箭头打磨锋利,已蹭出不少划痕,少女似乎已经喘不过气了。
齐平永还在安抚男人,而赵知光则嘴上随意的说杀了就杀了,暗地里给齐平永使了个眼色,想叫他趁自己激怒男人时动手。
这时候,男人突然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原来他说的竟然是胡人的话。
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
有听得懂羯族话的女工在崔舒若的目光下颤颤开口,“他说,他是羯族的勇士,天神会庇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