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缠足之风是错的,他们这些‘写文’的人是对的!
换句话说:为了能够得分,如果现在的参考答案写着他们是错的,那他们就把参考答案改了!
“陛下!臣以为缠足事毒虐国人,甚于水火!”
“臣附议,裹足至女子病弱,而天下人无不来自于妇人,若妇人体弱则万事隳矣!”
“臣以为,陛下既要禁缠足,当用重法……”
与方才的事不关己不同,现下许多朝臣的言之凿凿,简直痛心疾首至‘若再不禁止缠足,大明朝明年就亡了’的程度。
姜离点头:果然俗话说得好,人教人,教不会,话说三遍淡如水。
事教人,一次就会。
缠足是不是会损伤女子,很多人可以不在乎。
但为官一世,缠足若是伤到自己的名声可是在乎的不得了。
姜离想起上朝前与高朝溪的笑语:“我这人没什么优点,但就是乐于分享。”
如今,她遍顾满朝文武,心中自言自语道:“看,只要把我的困难,分享成大家的困难,事情就好办多了。”
关于缠足的惩罚,也是当朝拟定的。
姜离心情不错,自己读了几条要紧的——
“若有违诏裹足者,家中男丁俱不得科举授官;已有官位者尽数免夺;无官无学百姓之家,重罚其父母,终生不可免劳役,粮米税较旁户倍之……”[1]
这一日,奉天殿外。
群臣齐声:陛下英明!
第41章 东厂,开门
北京的四季,春秋两季总是有些似有若无的神秘。
似乎秋老虎去了,还没秋高气爽几天,不过九月底就寒了起来。
冬天已经在跃跃欲试地冒头。
对北京城内的寻常人家来说,朝堂上的动荡纷争那简直是远在天上的事儿。帝王将相的事儿,与她们老百姓过日子有什么相干呢。
但这次,还真是有关的很。
城西金鱼胡同。
宁三娘手里拿着给女儿做了一半的冬日棉鞋,有些犯愁。
这鞋该做多大呢?
朝廷下旨禁绝缠足后,九月剩下的半月,原就负责京城内街道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带着手下沿街挨户发了《禁绝缠足诰》,为防止有人家不识字(或是以不识字为借口),负责发书的小吏都得把诰的内容读一遍。
然后由接收书本的人家签字画押:表示你收下了这本朝廷御赐《禁绝缠足诰》,而且我们也诵读过了——按下手印责任转移,以后再犯罪自家就要领罚了。
五城兵马司的兵吏们,也不怕老百姓听不懂,因这道诰书……
低情商的说法是,此诰毫无文采全无用典。
高情商的说法是:颇有太祖写诗的遗风。
此处的太祖诗词水准,以那首《骂文士》为衡——叽叽喳喳几只鸦,满嘴喷粪叫呱呱。今日暂别寻开心,明早个个烂嘴丫。*
总之,这道诰书,就算是目不识丁的人,也能听懂。
“当真要夺官?还要禁一家男丁科举?”当日宁三娘听完后不由诧异。
她的夫君周坊,几年前好容易中了个举人,走动了不少关系,谋了个工部织染局的差事,目前是光荣的正九品‘织染大使’。
对于掉下一块砖都能砸中一个七品官的京城来说,这当然不算什么ⓨⓗ,连最大的朝会都不配上,是实打实的芝麻小官。
但对于他们一家,这绝对是从八代务农民身转为转为官身的大飞跃,是天大的喜事,很有些祖坟哗哗冒青烟的意思。
宣诰的兵吏道:“是啊,宁嫂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因到底是个官身,平时他们家跟管着这条街的五城兵马司的人也熟,等人读完诰,宁三娘还让家里唯一帮闲的婆子给上了茶。
兵吏喝过茶,还哇啦哇啦给她讲了朝上的八卦。
“……都传遍了,那可是御史言官啊,奉天门外就摁倒缠足了……”看热闹追热点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陈御史事迹够独特精彩,传播范围早就从当日上朝的官员,播散至都算不上官的寻常兵吏,然后被作为典型案例,用来给百姓们宣传科普——
也算是一种如陈御史所愿的‘文死谏’且‘留其名’了。
此事风传到何等程度:宁三娘根本不用等这五城兵马司的人讲给她听,九月十五当天,她夫君周坊回家后,就眼睛瞪的像铜铃,激动给她讲了这个八卦。
之后宁三娘跟周坊同僚的妻子,诸如杂造局、颜料局、皮作局的几位‘大使’夫人们小聚的时候,还听到了其余八个版本……
*
“太太,点上灯再做鞋吧。”
外头天有点阴,婆子来点灯。
宁三娘的下一针还是没落下去,心里依旧有些犹豫不安,她担心朝廷这只是一下子的旨意,若是将来又不管了可怎么好。
女儿虽然才六岁,却也缠了两年足了。
其实他们家开始的绝不算早的,宁三娘也不能够狠下心来,给女儿缠的厉害:因她自己娘家很寻常,只是京畿附近的农户之女,打小要做活的,家里也没耐性去寻三姑六婆来给她缠足,以免耽误了她干农活,且家里女儿多,也不指望她嫁的多好。
但是女儿的境遇跟她便不同了。
总有人来跟她说,如今大小也算个官家姑娘了,你现在不舍得她吃苦,将来寻不到好人家,岂不是要吃苦一辈子?
有的女眷还会隐晦打量她的天足,话语间隐藏含义很明确:你是命好嫁的早。
宁三娘再看丈夫几个同僚家,女儿都是学着‘官宦小姐’的样子安排了缠足。
她像是被卷在水里的金鱼,也如此往前游去。
头一回,孩子不懂为什么要这样痛,抱着她哭着喊了一夜娘。
她也哭了一夜。
她只是个最寻常的人,既想要孩子在世俗意义上过的好,又对孩子狠不下心来。
到头来女儿这两年缠的还是不如旁人家。
如今倒好了。按着这道大诰,女儿一旦放开如常奔走,将来会是与天足无差。
然而事儿到了这,宁三娘反而瞻前顾后起来。
索性先放下了鞋,就着灯重新拿起了那本《禁绝缠足诰》的书来看。
每次看到这本纸张洁白,看起来就带着御书贵气的官印本,宁三娘就会有了些底气:朝廷得破费多少啊,给百姓们都发这种御书!那必不是天子一时的兴致。
何况……她翻开来,里面这么些天大的官老爷,都痛斥缠足,更表态他们自家从此绝不给女儿家缠足。
不过比起那些朝臣们复杂的辞藻,什么‘顺承天命,保兆亿民’,她还是更愿意看写在最头里的两篇文章。
那句‘天下妇孺何辜,竟要无罪而陷于剕刑’,让她不免抱着女儿哭了一场。
当时那么小的孩子缠足受的罪,在亲娘看来真的是剜心,跟剁她自己的脚一般痛。
宁三娘又翻过一页,看于璚英所列的累累事例,俱是缠足女儿奔逃不便,在各种天灾人祸中殒命的缘故,更是心惊肉跳。
是,她跟女儿有幸活在京城,天子脚下是绝不会遭遇战乱的(朱祁镇:难说)。
但地震、暴雨这种天灾可不管是不是京城!
宁三娘的手指抚过‘高朝溪’和‘于璚英’两个名字,诰书上明白写着,禁绝缠足事正是这两位姑娘首倡。
她想起女儿疼得彻夜哭的样子,心道:若此诏真能长久下去,她情愿自己花银钱给这两位菩萨供平安海灯。
说到底她的犹豫,只是怕将来朝廷此法度松弛,女儿又落得尴尬境地。
若是真能再不缠足,所有人都以天足为寻常,真是再好的事也没有了!
宁三娘又将书往后翻去,跳过了朝臣们的篇幅,看向最后太医院的文章:上面不但有文字,还有简图画了几双不同程度畸形的足,从轻到重,平时该如何行走,又该穿什么样的鞋。
最后还有一份布告:
若百姓自家拿不准证候,便可持这本诰书,去到惠民药局看诊。
惠民药局,原是太祖洪武年间所设,从京城到各州县都要设,官方还要雇下官医,‘军民贫病,给之医药’。[1]
宁三娘第一次看到这布告的时候,还觉得不太妥当,大约没人会去:女子看诊向来避讳多,何况是看足疾。这怎么脱了鞋袜伸出去让医官看啊……
不过很快便知:之前那些擅长缠足的姑婆,都被五城兵马司‘请’到了惠民药局,在医官教过后,反向干起了老本行,教人如何解足,如何做鞋。
而她们,确实本就是对女子足部最熟的人。
宁三娘还抱着女儿去了一趟最近的惠民药局,正好看给给女儿缠足的姑婆坐在里头,见了她还有心情玩笑道:“老身没想到这辈子吃上官粮了。”
然后又非拉着宁三娘给她签个字,留下家宅住地与姓名:教治一个缠足的妇人如何行走,如何做特制的矫鞋后,她是有额外的五十文拿的。
五十文对普通人家来说绝对不少:轿夫和搬运工辛苦一日才五六十文。
且五十文可以买一斤棉花或是两斤猪肉了!*
所以不轮值的时候,姑婆们都会向原来一样,走街串巷去拉客……只是原来是巧舌如簧劝人给女儿缠足,现在是主动劝人放足,而且特意留下自己下次当值的时日:以咱们的交情,可得把这五十文给我赚!
虽然宁三娘的女儿用不着,但来都来了!宁三娘被她缠不过,只好给她留了个名。姑婆也忙给她拿了一张鞋样子算作回送:“这是老婆子给几个从前缠足紧、有些伤着骨头的姐儿做的几双鞋里头,实实在在选出来的穿着最舒坦的好样子。”
因宁三娘是管着家里所有银钱的,出门的时候不由在算账:哪怕药局隶属官方,会抽查这些婆子的记录本,只怕也有些婆子会冒支滥领些,
再加上这印书的银钱、药局要免费发放浴足粉的银钱、五城兵马司加班加点也要多发的月例银……
朝廷此番很是大手笔,显然是哪怕被人算计些,多花些银钱,也要尽快将禁缠足和放足事推下去。
不愧是天家,真有钱啊。
*
当真是一笔巨款。
自九月十五日起,高朝溪是亲眼见到海样的银子,每日流水似的花出去!
姜离大致看了看账本——作为曾经的打工人,也不免被庞大的开销震惊地眼晕,感叹道:“多亏掏了王振的钱包。”
毕竟王振捞的钱可是‘金银六十余库,市帛珠宝无算。’[2]
说起来当日王振的财产封存着由东厂交到她手里的时候,金濂还来暗戳戳打听过,直接就被姜离怼了回去:是朕的王先生(朕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