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大夫却摇了摇头,交给了她一沓极厚的书稿。
“还请高姑娘再给我们一段时日,将种痘术完善。”
姜离好奇凑过去,一眼看到题目:《种痘要旨概略》。
姜离:……这么厚,是概略吗?
高朝溪也惊了一下,然后从章回目录开始看起。
“种痘之要可分二十八章。”
“如选苗、蓄苗、天时、刀式、痘衣、病情、补种……”
这一刻,姜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果然,专业的事儿就得交给专业的大佬!
她以为的种痘术:取牛痘,给人种痘。
大佬搞出的种痘术:二十八个大章节,三百页资料,还只是《概略》综述。
茹大夫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如今这一版实在是粗陋。”
毕竟才刚开始正式实践,许多从前推演出来的理论,只怕都要推翻了重写。
茹英芝认真道:“九州万方天下万民皆畏天花如虎,如不能做的稳妥些就急急忙忙推行——一旦推行伊始出了什么大纰漏,有孩童因种痘而夭折,甚至只是留疤影响科举入仕,只怕就很难再往下推了。”
人总是畏惧未知的事物。
茹英芝熟练地翻到其中一页:“如今种痘的成人,体质不同便已经出现了三种表现:我将其分为顺、逆、险三种情况,将他们十八日的痘疹表现都画了下来。”
“还需要再比对下之后的种痘人,再有,孩子到底体弱,遇到‘险’的出痘情形,陪伴在侧的家人能好生照料才是性命攸关!这些一定也要都画下来……”
茹大夫说起专业问题来滔滔不绝,旁人一句话也插不上。
看着手中初稿那令人安心的厚度,以及茹大夫这种过人的科研态度,姜离和高朝溪很快告辞,表示:种痘术何时算是完善可以推广于民间,全由茹大夫说了算。
于是直到景泰元年秋,茹大夫送来了消息。
书已成。
从去年腊月到今年秋天——一整个四季轮回。
种痘术最后一章《天时》的资料,终于收集完备。
别院灯下,茹英芝落下最后一笔的瞬间,心中竟然是奇异的平静。
抬头与对面帮她校正书稿的女儿相视一笑。
从明日起,她们的生活估计再也不会消停,将要走进一种陌生的日子里去了。
茹英芝起身,看向外面皎皎月色。
哪怕对着天地神佛,都能坦然起誓:她已然穷尽毕生之力。
她对得起自己的医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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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同行相轻既是俗语也是真理。
比起旁人,太医院的太医反而是最难相信接受这个消息的——他们一个个都是家传的国手圣医,都不敢想能解决天花瘟疫,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医能做到?
然而他们准备的所有质疑,在事实面前,终究像是被卡住脖的鸭子一样哑然。
事实胜于雄辩。
茹英芝呈上的不仅仅有‘民间志愿者’的种痘成功案例,甚至还有她自己的孙儿孙女。
她今年刚过四十岁,家中两个孙辈正好都是三四岁的年纪。
高东家并没有要求她这样做,但茹英芝依旧做了:这是她为医者的自信。若是连自家孩子都不敢种牛痘,怎么能说服天下谈天花色变的万千父母?
*
景泰帝自得了这个惊天喜讯后,一直是容光焕发。
哪怕表达对太医院不满的时候都忍不住笑意:“太医院自家向来都是京城里的笑话,倒还有脸指摘旁人。”
姜离捧着梨汁听着:是了,当日她整治光禄寺的时候,就听过传说中各个不太行官衙的小歌谣,其中就有‘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还单押了。
朱祁钰打小长在宫廷,跟太医院接触不少:“哪里指望他们真的治好病,开的药方吃不死人就罢了。”
姜离想到不少野史中明朝各位皇帝死因:嗯,难说。
此时朱祁钰兴冲冲道:“该请茹大夫入太医院为官,教授诸医官、医生、医士种痘术,将来好推行至天下各省。”
这样的功劳和医术不入太医院,那现在太医院内坐着领俸禄的,该通通削成白板,回家吃自己。
只是……“皇兄觉得给几品官职合适?”
太医院正式编制的官员其实很少:一把手院使一人(正五品),院判二人(正六品)。其余的就是正八品的御医,定额也只有十八位。
其余的医官、医生、医士,其实都是没有实品的,旁人可以敬称一句太医而已。
姜离伸出了一个巴掌。
朱祁钰眼睛微微瞪大了些:“五品?”
只有院使是五品。
姜离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道:“这是天花哎,给五品是因为太医院最高只有五品,而不是茹大夫功劳只得五品。等种痘事推广开来,实有效验,再加官赐爵也是应有之义。”
朱祁钰:也是!这是天花瘟疫啊!
他还未及说下一句话,姜离就已经预判,她将清甜的梨汁一饮而尽:“言官御史也好,太医院的太医们也好,若有异议——就来找朕提。”
“朕最喜欢聆听百官心声了。”
之后懒洋洋道:“别说,自从不与言官打照面,日子还着实有点无聊。”
然而,直到圣旨明发,吏部走完所有公文流程定【茹英芝为五品院使,谈物柔为六品院判】后——也没有一个言官主动来到西苑,勇敢向太上皇表达‘民间女医不经太医院提举司考选即授官,不合规矩礼法’的意见。
姜离望着清静的门户,忽然懂了那句:唉,无敌是多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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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到宅那日,谈家备考的两位学子看着母亲和妹妹懵掉了:本来头悬梁锥刺股备考来年会试,想要考个功名给妹妹撑腰呢。
结果我娘和我妹先当上五品六品官了?
他们哪怕考个状元,最开始也只能是七品翰林,而且他俩对自己很有认知,状元啥的不用想——那要不,科举先放一放,去帮无暇分身的母亲和妹妹打打嘴仗?
要知道给幼童种痘,尤其是种的还是牛的痘疹,许多不通医学的百姓都下意识排斥,甚至因为对未知的畏惧,认定这是歪理邪说:人跟牛怎么一样,简直是草菅人命!
谈家世代为医家,自家孩童也都中了牛痘,对外头许多诋毁之言便甚为愤怒。
于是把科举的文章先一扔,撸袖子准备写医学论文。
然而文章还没有写成,也没有出去与人辩论,便似乎用不到了——
宫中传出消息。
三岁的皇子,未来的皇储朱见深,即将接种牛痘!
*
姜离没有理会来跟前哭哭啼啼,不舍得儿子去种什么牛痘的周贵妃。
天下没有一个幼童,比朱见深更适合种牛痘。
这也是他若为帝王,应经之路。
听高朝溪提起未来一月照顾大皇子的人选,姜离道:“没有生母照顾也无妨,有他素日熟悉的宫人照看就是。”
没有心不甘情不愿的周贵妃去现场瞎指挥,对孩子的种痘估计还更有益处。
高朝溪叹口气:“种痘术到底是从未有过之事,大皇子身边的宫人,也有不少畏惧避事的。”或装病,或寻关系,想离开大皇子身边,不想一起被关进种痘院去。
只听她继续道:“倒是有一位姓万的宫女,生怕无法跟进去照应,特意来求了我。”
第65章 传说中人
西苑的宫宇园林散落如星,道路也不似紫禁城内一般横平竖直,多是曲折。甚至有时见小路尽头山石林立,似乎是再无路可行,但坚持再两步却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万贞儿对这些路并不熟悉。
她奉命照看皇子朱见深,皇子年幼几乎不出宫门,她也就很少出去。
此时难得出门,她也顾不上多看西苑景致,只是在为接下来的面圣紧张。
太上皇忽然要召见她这样寻常的宫女,必是为了她请命去种痘院照看皇子一事。
此番召见,是要赞赏?还是……怀疑她的主动请命?
毕竟,她照顾大皇子的时间并不长。
她去到朱见深身旁,还是去年彼时仍是皇帝的太上皇,遭到野猪挑战坠马昏迷后的事——孙太后当时信不过代总国政的郕王殿下,故而一边把自己最老成得用的宦官宫人派到皇帝身旁,又特意选了她去照顾大皇子。
在宫内人心惶惶之际,孙太后道:“不要离开皇子一步!”
万贞儿懂得这句话的潜台词,故而跪拜郑重道:“奴婢会以性命护卫大皇子。”
她与宫内许多宫女不同,是年仅四岁就因家中变故辗转入宫。自幼长在皇城之中,故而‘听从奉行上令’是刻在骨子里的。
不过,不仅如此……
万贞儿想起初见大皇子的心情:虽然身份云泥之别,但他与她,都是在幼童时,完全没有选择地被卷入了人生的巨大变故中。
其实很多宫人一直都想离开大皇子身边,这回的种痘事不过是导火索——因大皇子不是皇帝的长子了,他的未来变得充满了不确定性。
当今景泰帝是有自己儿子的。将来储位一旦有变,他们这些跟着的人还有好?
很多宫人不追求什么将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只想过安稳日子,而大皇子身边明显不够安稳啊,能跑赶紧跑!
万贞儿自然也懂得。
于是在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内心深处,她其实很替懵懂无知的大皇子怨怪着太上皇:若非太上皇行事昏聩,折腾成这个样子还沉迷修仙退位跑了,大皇子的一生当是很顺当的吧。
可如今,父亲是太上皇,叔父是皇帝……他是个注定要面对动荡波折的孩子。
*
常年呆在皇子公主宫院的万贞儿,当然跟外头人一样不了解牛痘,害怕着如厉鬼般的‘天花’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