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榆目不斜视,跑得肺子快炸了。
正街距离九皇子府确实不近,平日里都是驾马或者骑马,白榆现在理解马为什么长了四条腿。
妈的两条根本不够!
她穿过后院荒芜的院落,掠过无绿植遮盖的枯石假山,转过两个掉了砖角的月亮门,直接穿过主院,直冲谢玉弓的屋子。
像个炮弹一样,直接弹射进去。
“九郎!”白榆撕心裂肺地喊道。
谢玉弓站在庭院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烈焰业火之中煎熬焚烧。
他不能心软,不可能心软。
如一尊凝固的神像,入定的魔佛。
察觉到一个黑影从后院窜出来的时候,他只以为那是回禀的死士,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突然不想看到她滴血闭目的头颅,也不想用她的头颅做提灯用以自省了。
他不想见她。
不想再见她!
只是那影子越过他冲进屋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九郎”,谢玉弓像骤然被从水中捞起,像耳边盖着的什么被撕扯开来。
他陡然从“入定”之中醒来,睁开了一双浸透了血色的可怖眼睛。
那是他生生杀了自己的渴望,亲手撕裂他可耻的软弱,所爬满眼眶的血丝。
太可怜了。
如果他谢玉弓要可怜到在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那里,寻一份虚无缥缈的温软,他死去的那些亲眷娘舅,他满脑子情爱不得好死的娘亲,都会成为他的明天。
成为他黄泉路上的同路人。
可是在那声“九郎”穿透耳膜刺入心脏,谢玉弓像是疼得发抖一般,整个人都轻微地战栗起来。
她还活着?
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回来?
白榆冲进屋子里面找了一圈,没能找到人,立刻冲出院子,准备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谢玉弓可能亲自出动去杀她这个叛徒了。
那就等谢玉弓来找她,必定得是谢玉弓,不能被其他死士先找到。
这一场“躲猫猫”玩的是命。
但是白榆冲出屋子,余光捕捉到了一个幽黑的人影,岸立庭院之中大树之下。
劲瘦高挑,身材火辣,一看就是谢玉弓。
她可是亲自上手丈量过的!
谢玉弓显然也看到她了。
白榆只犹豫了0.01秒,就立刻像炮弹一样冲向了谢玉弓。
“九郎!”白榆径直撞在谢玉弓的怀中,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身。
直把谢玉弓冲得向后两步,“砰”地一声闷响,撞在了粗粝的树干上。
谢玉弓低下头,入目就是他等待的头颅,抬手便能轻而易举地拧下来。
他等了一夜,但是现在却仿佛失去了抬手的力气。
好似她乳燕投林般地那一撞,将他的魂灵挤出了身体,他恍若隔空垂眸,眼带鄙夷,漠然看着树下被一双潮湿泥泞的手臂紧紧拥住的自己,表情扭曲,双目赤红,却……没有几分决绝的杀意。
第26章
白榆抱住了谢玉弓, 浑身都跟着打了个抖。
分明是她穿着湿衣服又滚了一身泥,但是谢玉弓的身上竟然比她还要僵冷。
像一块石头,想来应当是在这树下, 在这漆黑的冷夜之中站了很久。
在等她的项上人头吗?
白榆心底森寒地断定。
跑回来找谢玉弓必然是九死一生,但是也比她跑到其他地方, 不知该藏在哪里的十死无生,要多一线生机。
白榆抱着谢玉弓的腰身片刻后松开手,又从他僵硬的手臂摸到了他的肩膀上, 最后捧住了他的脸。
踮起脚尖, 胡乱地在上面落下了几个吻。
她总觉得谢玉弓面上的伤痕太可怕了,她自问没敢仔细看过。
但是今日见了太子, 近距离看过后, 太子确实是玉树芝兰, 犹似玉人复活, 可他的侧脸, 或者说某些角度的半张脸, 和谢玉弓戴上面具后露出的完好一面对比, 竟然是略显寡淡的。
白榆这才意识到,她不是没有仔细看过谢玉弓, 她竟记得非常清楚, 她甚至能根据太子的脸, 细数出谢玉弓比他弧度流畅精美和高挺的地方。
谢玉弓半张艳烈完好的模样,那双弯月般狭长流畅的眼睛,足以让容颜完好的太子失色。
白榆甚至在和太子对峙的时候, 都忍不住发散了一下思想, 若是谢玉弓完好无缺, 与太子坐在一处, 旁人投过来的第一眼,绝对不会注意到太子。
白梅固然高洁出尘,但是红花烈日之下,谁人不被夺目。
而谢玉弓原本在她摸到自己肩头的时候,也抬起了手,准备钳制住她。
白榆听不到,感知不到,但他却能感觉到甚至是听到,他派出去的死士纷纷在院落附近落地的声音。
幽冥利刃在黑夜之中并不反光,但是那些斩杀了无数头颅的冷铁,出鞘之时的森寒足以令人汗毛倒竖。
而且谢玉弓也自小食鹰眼,夜视非常人可比。
他看到那些死士围拢在他们周围,呈现包围之势,一个个将刀弓横在胸前,但凡这个和主上紧紧贴在一起的女人,有半点要攻击的意思,这些隐匿在暗处的死士,便会一哄而上,如同群狼狩猎般,将这个戏耍了他们绕满全城的女子,撕成碎片。
但是他们躬身前倾,刀锋向前平推之时,等来了那个女子抬手,却见她捧住了主上的下颚,踮脚亲得主上动手的手势凝滞在半空。
夜色浓重,谢玉弓被捧住面颊,感受到了裹挟着混乱热流的柔软,贴在他唇边鼻梁,最后停在了他被毁去的面颊之上。
他像是被人一把扯出了神魂,变为了一个无法再自主行动的木偶,僵硬地站在那里,被她勾着后颈低下头来。
白榆亲了好几十下。
小鸡啄米一样,混乱的亲吻之中伴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地也带上了一些颤抖和哭腔。
隐匿在各处的死士们:……相互之间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上还是不该上。
为首的修罗用黑沉的刀刃,压住了冲动要蹿出去的小鬼,紧紧地盯着谢玉弓打了一半的手势。
直到这手势伴随着白榆的一声带着颤抖的:“小九儿……”缓缓落下。
他们才像是一群被从人间拉回地狱的恶鬼,悄无声息地又重新后退,隐匿回黑暗中。
“小九儿……你怎么在外面?”白榆捧着他的脸,手慌乱地在他浑身上下摸索着,“有没有受伤?嗯?”
白榆摸的时候也趁机确认了,谢玉弓身上没有带着什么利器。
至少说明他没打算亲自动手。
“伺候的人都去哪里了?是不是我一归家,他们都在偷懒,没有好好照顾你?!”
“这群眼高手低的奴才!定是仗着你不能告状才偷懒,明日,明日我便将他们全都发卖了!”
白榆拉着谢玉弓的手腕,身体贴着他,哄劝道:“我们进屋好不好?你晚饭有没有吃,我……我一个人回来的,我待会给你找点点心吃。”
“小九儿?”白榆拉着站在树下不动的谢玉弓,轻晃了一下他的身体说,“入夜外面凉,我带你回屋子吧。”
她方才声嘶力竭地喊他九郎,是真的撕心裂肺,毕竟关乎小命,现在嗓子有轻微嘶哑,这样放软了声音说话,像锯齿一样,吱嘎吱嘎地在人的神经上拉扯着。
她得赶紧把谢玉弓弄到屋子里,才能开始表演,不然一会儿那些死士找过来,要是看到她的一点影子,恐怕她话没说完,就人头落地了。
谢玉弓最终还是和白榆走了,因为白榆本能地在焦躁的时候会搓东西,谢玉弓的虎口被她搓得发热,他已经无法忍受。
而且这热度还有顺着手臂传遍全身的趋势。
他迈开了腿。
被白榆拉着朝着屋子的方向走去。
各处蛰伏的幽冥恶鬼们,在目送着谢玉弓进门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他们主上的手势。
暂且蛰伏等待。
而白榆将谢玉弓拉进屋子里后,将房门一关,并没有去点灯。
点了灯,他们之间的一些剑拔弩张和她眼中的戒备,包括谢玉弓眼中的杀意就全都藏不住了。
因此白榆关上门之后,又转过身,再度凑近了谢玉弓。
谢玉弓就站在门口,几乎是背靠着门口的,白榆一靠近,他本能后退一些,就靠在了门上。
白榆先是笑了一下,似乎还想装着平静一般,但是很快她就哭了起来。
哭到一半又笑起来,这一连串的声音,去给鬼片配音都不用后期。
而谢玉弓垂眸目视黑夜,亦能无碍见她悲痛欲绝的神色。
他面上无悲无喜,全无触动。
他恍然想起,第一次他上当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声情并茂,比登台的戏子还会煽动人心。
谢玉弓靠在门上,突然厌烦起来,连一句话都不想听了。
但是白榆却突然把一条手帕从怀中掏出来,送到了他面前,而后低泣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海水之中跃出的凶兽般,压着谢玉弓的耳膜能承受的极限,破着音低吼道:“太子上当了!”
“这是他的锦帕!”
“小九儿,我终于……我终于能将他狠狠拉下水!”
“你看啊,这是太子贴身之物,有了这个,万寿节之上,我便能让他声名尽毁!”
谢玉弓低头看了一眼,而后面色当真微微一动。
这确实是太子贴身之物不假,太子向来精致入骨,就连手帕和香包一类,都是专局制造,而且凡他所用之物,都会落上专属他的纹样。
这一条锦帕之上,便正是远山静水的纹样,取自太子的名玉山,和字清流,是取自《玉山》之中:“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
可仅仅只是一条锦帕,她又能如何,况且谢玉弓早知死士传回来的消息,她对太子恭敬谦卑,如狗般在他的身边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