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潮也觉得就跟语文老师说的一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三块钱的巨山就这么轻易地被搬走了。
她长松一口气,痛快地宣布:“我们马上到街上把鞋买了。”
大人们都说捡到的钱留不住,必须得尽快花掉。
三姐弟关上院子门往外走,春英嬢嬢和招娣婶婶等人正在巷子口乘凉,看见他们就问:“你们上哪儿去啊?晚上可不兴去地里浇水啊。”
江海潮胡乱答应:“我本子写完了,去买本本子。”
春英嬢嬢奇怪:“小店往这边走啊。”
村里就有小店。
招娣婶婶扑哧笑出声,压低声音道:“她家啊,东西又坏价钱又贵,我都愿意上街买去。”
三姐弟没走两步,不远处突然传来震天响的哭声,夹杂着求饶:“爸,别打了,我真没买零嘴。”
哭声凄厉,招娣婶婶听了都忍不住问了声:“这哪个,打成这样。”
“还有哪个,小福生呗,打起小孩来没点数,上次把他家明明吊在房梁上打,差点没打断气。”
江海潮姐弟本来没多关心,他们和王明明也不在一块儿玩。
但修远大大说了原委:“小福生让明明去小店买香烟,结果小孩钱掉了,回家就打了。”
江海潮听到“钱掉了”三个字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海音也侧过头看她,只有海军催促:“姐,我们快点,晚上要放《白眉大侠》呢。”
后面断断续续传来讨论声。
“五块钱啊,掉了五块钱。也真是的,小孩掉钱骂一顿打两下好了,哪能这么打,打坏了怎么办?”
“小福生就是个愣头青,下手没轻没重的。刚才他哥哥劝他,他还说打死了也是他养的,旁人管不着。”
“皮带都拿下来抽,这哪是当老子的啊。”
“还当老子哩,明明妈怎么走的?就是被他活活打跑的。”
……
不知不觉间,三姐弟已经停下了脚步。
江海音小小声地问:“姐,他爸不会真打死他吧。”
电视里就有人是被皮带抽死的。她看过王明明他爸打他,打的都出血了。
江海潮也心里发毛,哪里能抽皮带呢,从小到大,他们三姐弟最多吃过妈妈的毛栗子,爸爸连他们根手指头都没动过。爸爸说他手重,打坏了不好。
不远处,凄厉的哭声似乎渐渐哑了,却不停地重复回响:“爸,别打了,我要死了,爸爸,别打了。……救命啊,救命……”
明明声音小了,可为什么好像在她耳边喊一样。
神差鬼使的,江海潮冒出句:“我们过去看看吧。”
海音和海军都不想去,但他们又觉得自己应该过去。
姐弟三人调转了方向,往王明明家跑。他家还是破瓦房,在村里都不起眼。院子里围了不少人,有人手里还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劝:“行了,福生,别打了,五块钱少抽一包烟呗。”
手里拿着皮带的男人眼睛猩红,恶狠狠道:“你赔我一包烟?”
这话就不讲理了。
江海潮挤在大人堆里,瞧见王明明趴在凳子上,上半身没穿汗衫,背上已经肿了好几道血印子,真出血的那种,他疼得又哭又喊:“爸爸,表打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江海潮感觉身上发冷,大夏天的要打哆嗦。
春英嬢嬢一把搂住她,骂小福生:“你造孽哦,表打了啊,把人家的娃娃都吓坏了,你赔得起?”
小福生眼睛一横:“我打我自个儿的娃娃,管你们屁事。”
说着,他又扬起了皮带,跟人来疯似的,好像看的人越多,他打的越兴奋。
“别打了!”江海潮听见一声喊,等到耳朵嗡嗡响时,她才意识到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她干嘛喊啊,她茫然。
小福生像是愣了下,看清楚是她一个小妹头,立刻毫不犹豫地又扬起皮带。
海音却哭着喊:“你别打了,王明明没买零嘴,他的钱我捡到了。”
再打下去,王明明真的会死的。她记得过年时看录像带,有个小孩就是被他爸活活打死的。
江海潮闭了下眼睛,顺着妹妹的话往下说:“我们刚才在路上捡到的,不晓得是哪个掉的,准备明儿去学校交给老师。”
小福生已经丢下皮带,三两步逼上前,手一伸:“钱呢?”
修远大大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干啥?人家娃娃捡了钱,你一声谢没有,跟讨债样的吓唬哪个啊。我告诉你,娃娃吓坏了,都跟你没完。”
海音哆哆嗦嗦地掏出五块钱,从大人身后伸过去:“就是在电线杆子那边捡的。”
春英嬢嬢啐了口:“小福生哎,这是碰上和平家的娃娃,叫养的多格正,捡了钱都要交给老师。你再看看你,不像个样子,害了明明妈,还要害娃娃。一点样子都没有。”
小福生接过钱,鼻孔里出气,丢给儿子:“去,给老子买香烟去。”
王明明哆嗦着身子站起来,想蹲下身捡钱。
他大伯一把拽住他:“买个屁的烟,走,大大带你搽点药。打成这个样子了,还买香烟呢,抽屁吃去吧。”
闹腾腾的人群散开了,三姐弟也往外面走。
海军愁死了,小小声道:“姐,怎么办啊,没钱了。”
二姐的凉鞋要怎么办?
江海潮捂住弟弟的嘴巴:“回家。”
春英嬢嬢看他们往家去,奇怪道:“你不去买本子了?”
江海潮胡乱回答:“太晚了,明天再去买吧。”
春英嬢嬢笑了:“也是,早点回家睡觉吧。”
院子门合上,姐弟三人面面相觑。
江海音羞愧地道歉:“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凉鞋是给她买的,她却说钱是捡的。
江海潮叹了口气:“没事,再想办法吧,总不能真看他被打死。”
其实王明明他妈妈跑了这件事在村里偷偷议论过很长时间,有人说她没跑,是被小福生打死了丢了。后来好像有人在县里做工看到了她,这事才算了。
但由此可见,大家都相信小福生真下得了手打死人。
想到这里,她浑身都发冷。
谢天谢地,他们爸爸不是小福生。
院子门被拍响了,秋月姐姐在外面喊:“海潮,睡了吗?没睡过来吃西瓜,我爸切了好大一个瓜。”
门开了,秋月姐姐冲江海潮笑,伸手揉了把她的脑袋,“没事,别怕,小福生就是窝里横,不敢打外人的。”
修远大妈已经端了脸盆出来,里面摆放着切成片的西瓜:“来来,都尝尝,我家也是头回种西瓜。”
在巷子口乘凉的人笑着应和,走上前,一人拿了片瓜。
江海潮下意识地找最薄的,秋月姐姐却把最厚的三片瓜塞给他们姐弟:“吃吧,甜呢,我爸在农科站买的种,8424,说是最甜的瓜种。”
甜,确实特别甜,甜津津凉浸浸,但江海潮却感觉吞不下去。
大家都在夸他们,说他们三个捡了钱都不自己花,还要还人,秋月姐姐还说这是拾金不昧,应该让写表扬信送到学校。
但她自己知道,他们本来想拿这钱买鞋子的。
海音和海军也羞愧,头都抬不起来。
还是招娣婶婶笑着打趣:“好了,三个娃娃都随爹妈,脸皮薄,再说要挖地洞了。对了,春英姐,你明儿去粮管所卖小麦啊。”
春英嬢嬢接过话头:“我才不在粮管所卖哩,价压得那么低,我卖光了麦子也不够买的化肥和(农)药水的钱。”
招娣婶婶好奇:“那你上哪儿卖去?还是自家换面粉吃?”
春英嬢嬢得意地眨眼睛:“去江口,人家镇上才叫镇上,大,卖东西的多,那里有人收小麦,比粮管所贵两毛钱呢。”
江口也是个镇,在湖港镇隔壁,要大好多。江海潮听爸爸说过,当年公社撤高中时,江口的高中就没撤掉。
招娣婶婶声音拔高了八度:“贵两毛?那可不少啊。一亩地收八百斤,五亩就是四千斤,四百块钱哦。我家亏了,种的多是菜籽。”
春英嬢嬢摇头:“哪有那么多,三粮不交啊,剩下的卖了也就刚够种粮、化肥跟农药。穷忙穷忙,忙死了也没脑头。”
江海潮浑身一个激灵,连瓜都顾不上吃:“嬢嬢,江口有人买菜吗?”
春英嬢嬢愣了下,然后一个劲儿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啊,我应该把小青菜挑到江口去卖。”
现在来不及了,小青菜晒了一天,早蔫吧了。
招娣婶婶又笑出声:“累不死你,快三十里地,你跑过去就卖两筐小青菜,想的出来。”
春英嬢嬢摊手:“那我有什么办法,小伟上班总不能走路去吧,砖窑二十里地呢。”
她平常少出远门,用不上自行车。自行车又不便宜,好几百呢,她家只有一辆。
江海潮一颗心砰砰直跳,嘴巴比脑袋更快:“我家有车,嬢嬢,我爸妈都有自行车。”
对,她可以去江口卖菜。
第7章
卖菜(捉虫)
招娣婶婶吃完瓜,准备回家洗手,笑春英嬢嬢:“对,你少带点麦,别把车胎给压炸了。”
春英嬢嬢倒有点不好意思,看向江海潮:“那就借一下你家的车啊。海潮,等回来我给你们买冰棒。”
招娣婶婶都要进家门了,还回头笑骂一句:“买什么冰棒,起码得买雪糕。你一趟能多挣二三十块钱呢。”
挑担子能多重,八九十斤就要压死人了,那可是三十里地。骑车子不一样了,驮个两百斤都是小意思。
春英嬢嬢被她挤兑的厉害,只好答应:“好好好,雪糕雪糕,肯定买雪糕。”
江海潮却摇头,压低声音道:“嬢嬢,我们不要吃雪糕。你带我去江口就行,我爸妈不在家,地里菜吃不完浪费,我们打算卖了。”
春英嬢嬢愣了下,估计三个小孩在家光吃菜碰不到荤腥馋得慌,想换点钱打打牙祭。她也不推诿:“行哎,我带你一道去。你哪天放假,反正不急一两天,等你不上学我们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