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怎么了?”尚书左丞尹献之察觉他神色有异,开口问。
张瑾神色如常,却捏了捏手指,“无事。”
她不要就不要吧。
不要也好。
张瑾已经有些后悔将那面具给她了,这种主动的行为显得他很可笑,就好像是……他在为弟弟主动求女帝垂怜。
他固然能决然反驳管家那句“你惧不惧天子”,但却不能细想阿奚对自己的影响。
不像他静如一潭死水,只知杀伐和权势,阿奚敢爱敢恨,直接又勇敢。
他的无情,对比阿奚的坦然,都相形见绌。
阿奚在这方面比他勇敢。
爱人才有软肋,阿奚却不惧软肋。
张瑾这段时日想了很多,他并不想体会阿奚的心,但的确没有资格剥夺,不能要求阿奚和他走同一条孤家寡人的路。
但仅此而已。
—
是夜。
姜青姝与赵玉珩同坐窗前,她拆了发髻,看着铜镜里不施粉黛的自己,说:“万一画丑了呢?”
许屏正端着托盘进来,将螺黛放在铜镜边,闻言笑道:“陛下放心,君后极擅丹青,哪里会把陛下画丑。”
“画画与画眉,是不同的吧。”
“是不同,不过若长久画一人肖像,再画此人眉……”
少女微微回头,“嗯?”了一声,赵玉珩已绕过屏风进来,叱道:“许屏出去,叫你多嘴。”
许屏连忙住嘴,眼睛里却有笑意,目光在帝后二人身上转了转,意味深长地出去了。
若说先前看到帝后恩爱,许屏是一脸愁容,唯恐君后将杀自己的刀完全递给了别人,现在却已经有些信了女帝的真心。
赵玉珩边走边道:“陛下不要听她胡言。”
“哦。”她托腮望着他,双眸明亮,“你没有偷偷画朕的丹青吧?”
赵玉珩:“……”
赵玉珩倒是真画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很平静地拿起茶盏,“陛下渴了吗?”
“三郎,你转移话题的手法真拙劣。”
“……”
赵玉珩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偏头望着灯烛下披头散发的女子,无奈笑道:“臣的确画过,只是频频撕毁,到现在也未能完成一副丹青。”
“为什么呀?”
“因为无论如何画陛下的眼睛,都好像少了些什么。”
他画不出那双复杂的眼睛,温柔不对,冷酷不对,稚嫩也不对,越是得以深入了解的人,越有很多让他想留下的一面。
太难以下定义,就干脆不画了。
赵玉珩走过去,掖袖拨开她的乌发,拿起螺黛,她配合地仰起脸,慢慢闭上双眼,感受到眉上传来的痒痒的触感。
他凑得很近。
鼻息铺面。
但率先耳朵滚烫的,却是他自己,好在她并没有睁开眼,看到他略微动情的神态。
他不着痕迹地勾勒眉尾,另一只手把她的下巴往上抬了抬,指腹挠过下颌,有些痒,她忍不住抿着唇笑。
“笑什么?”
“痒啊。”
“陛下也不是第一次画眉。”
“宫人也不像你这样,挑着朕的下巴,像是要亲……”
她笑着就要睁开眼睛,他下意识伸出手掌蒙住她的眼睛,睫毛扫过掌心,他也一下子痒到心尖去了,眸子里暖光四溢,浓浓的深情就要溢出。
还好眼疾手快,没让她看见。
他说:“那真的亲一下,可以吗?”
“啊?可……可以啊……”
赵玉珩微微俯身,亲过去,唇瓣落在她的唇角,轻轻蹭了蹭她软软的脸颊。
终于碰到了,他却没有更好过,目光变得更加幽深,撤手之前还说:“七娘,别睁眼。”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是不是脸红了?”
“没有。”
他声音清冷平淡,好像没有一点旖旎的意味,实际上却显得很刻意。
实时不合时宜地弹了出来——
【君后赵玉珩在为女帝描眉,一时情动意乱,不能自持。】
姜青姝心里好笑,但她装傻。
“那朕不睁眼。”
“嗯。”
男人微微撤开蒙着眼睛的手掌,一边继续给她描眉,一边平缓地呼吸着夜里的凉气,让面颊与颈上的霞色加速褪去。
两道画眉的影子被灯烛映上窗棂,成了一幅令人羡滟的闺中画卷。
殿外守候的宫人和侍卫,皆能看得清清楚楚。
薛兆还守在外面。
他看着那两道人影,不由得心底生寒,一时不能判出几分真情与假意,也无法去想最该忌惮是赵家势力,还是女帝的真心。
真心。
他们觉得女帝很爱很爱君后。
无论事先信的,还是不信的,今夜之后,都开始深信不疑。
……
姜青姝是初八下早朝时,才看到那小狼面具。
薛兆跪在地上,双手高举面具,低声说:“张相说,这是陛下先前遗落的……”
是她遗落的。
她本来也没想带走它。
当断则断,这话不仅是要送给阿奚,也要给她自己,她想:眼下有两条路,若是主杀伐局,他日她要彻底剿除张党,就不要因这面具而想起阿奚。
但张瑾把面具送来了。
这不像他。
或者说,这不像那个冰冷孤傲、胜券在握、无懈可击的张瑾。
这段时间,看似是她和张瑾达成统一决定共同斩断,实则也是一场他们之间无声的较量与博弈,搏的就是人心,然而临门一脚时,张瑾还是输在了弟弟的事上。
殿中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薛兆双手托着那个面具,双臂酸软,久久没有得到陛下的答复,不禁想抬头观察陛下的神色。
却看到女帝起身。
她走下玉阶,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慢慢拿起那面具。
姜青姝摩挲着上面的小狼图案,唤邓漪来:“准备普通女子衣物,帮朕更衣,薛兆护驾,朕要出宫。”
——
张瑜还在海棠树下守着。
只剩下最后半日了。
明日,便是七娘嫁给别人的日子。
昨夜是七夕佳节,无宵禁,民间有着空前热闹的灯会,那是张瑜入京以来最热闹的一日,平时最喜欢凑热闹的少年却一点兴致都没有。
河岸上皆漂浮着数不清的花灯,结成一片翻滚的红浪,远远地看过去,就像崔府外悬挂的红绸一样,喜庆又刺眼。
怕七娘来的时候没有花灯,他也去买了一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所有人都在嬉笑着过节。
只有那少年没有笑,他孤零零地捧着花灯,眼睛纵使被烛光照着,也好像蓄了一层湿漉漉的水光,随时会被浇灭。
天亮了。
手中的花灯熄了。
这少年忽然有些后悔,那一日,送七娘回家的那一日,他都站在马车边掀起她的帷帽了,为什么没有好好地多看她一眼。
哪怕就一眼。
哪怕被兄长斥责,也要好好地看看她。
因为以后就看不到了。
她嫁为他人妇,会对着别人笑,会怀别人的孩子,和别人一起饮酒,一起做许多他还没来得及带她做的事,若那是个武夫,别人也可以舞剑给她看,也可以逗她笑。
七娘生得那么好看,性子也好,又那么聪明、有见识,她将来的夫家定会很疼爱她。
张瑜落寞地想着。
可是他好难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