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秦施叹了口气,转身回去继续忙碌了,
只留下姜青姝独自站在原地。
她看着忙碌的众人,真想进去看看,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或是唤一唤三郎,或许他听到她的声音,就可以醒过来了,可一想到许屏的话,终究还是心生犹豫。
她的身后,秋月已经小跑着追上来,看着陛下紧绷又黯然的侧颜,轻轻唤了声“陛下”。
她闭了闭眼,“跟朕过来。”
她拂袖转身出去,秋月跟随她来到殿外的一棵树下,她问道:“你说那毒药是朕手中那颗,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秋月见四周无人,这才上前一步,悄声道:“那药是戚容所制,戚容最为了解,臣听她这么说时,也极为惊讶,但臣只敢等陛下来了再说,不敢声张一句。”
“立刻叫戚容过来。”
“是。”
片刻后,戚容被秋月叫过来,不等女帝亲自发问,就直接道:“回陛下,臣为君后诊过脉,几乎可以笃定,这药就是臣给陛下的那颗,臣随师父日夜修习医术,此用药手法除了师父,几乎寻不出第二人,断不可能是巧合。”
那颗药明明应该好好地放在殿中,那么,又是谁做的?
姜青姝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名字。
王璟言。
她身边的所有人,除了他爱情高忠诚低以外,其他人的忠诚度早已被她刷到了九十以上,不可能违背她做这些事。
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他也已经死了,也是为她而死。
姜青姝一直都知道,王璟言和赵玉珩之间有过一些暗中交流,彼时她猜到或许他们要联手对付谢家,便故意装傻,实际上推波助澜、冷眼旁观。
可若是……王璟言把她藏起来的毒药给了赵玉珩……
那么,赵玉珩早就知道那药的存在,早就知道她动过害他的心思,也知道,她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信任他和赵家。
那他为什么……还要如此?
若是换了别人,知道这件事后,第一反应难道不是生气吗?难道不应该失望难过吗?为什么他不这样?
明知她不够爱他,他为什么还要为她做到这个份上?
姜青姝想不明白。
可隐隐的,她又在潜意识中知道答案,赵玉珩对她似乎总有着无限的包容,他若当真会因为这些事怪她,早在当初她设计张瑾与她发生那一夜之时,他就会出言苛责了。
但他从来没有。
那一夜,他虽难过,却也只是在外面静静地守了她一夜,帮她料理完所有后续之事。
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总是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可他也从来不会嫌麻烦。
姜青姝仰头望了望天,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但身为帝王,终究不会再臣子跟前表现得情绪失控,她平复许久,竭力定了定神,再次看向戚容,嗓音有些哑,“你说,这毒药配方是你跟随娄大夫所学所得,那他能不能救。”
戚容点头,“以师父的医术,必然能。”
只是娄平尚在京城。
姜青姝闭目道:“朕记得,他还欠朕一个承诺,去把他带来,用最快的速度,不惜一切代价。”
秋月闻言,轻轻唤了声,“陛下……”
其实,若是为女帝打算的话,秋月深知君后的做法没有错,若是此番君后和皇嗣都没了,才当是解决了女帝的一大难题。
如今谢党没了,赵氏一族又少了一大制衡势力,单单没了皇嗣,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毕竟,前朝与后宫相关联,赵玉珩身为中宫,满朝文武皆看得到女帝对他的情深义重,他在世一日,或许女帝会因为他而不忍为难赵家。
假以时日,就会彻底失控。
秋月很钦佩君后对陛下的情义,可她依然自私地希望,陛下如今还能继续狠狠心。
可君后为了她做了这么多,殚精竭力,毫不保留,甚至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舍弃,这世上又有几人,可以为了别人做到这个地步?如今才十八岁的小皇帝,如若这般年纪就已经能做到如此铁石心肠、漠视一切,那她也不会成为一个仁慈温柔的明君了。
秋月想劝,却不知道该怎么劝。
姜青姝要派最快的人和马去京城,正不知应该指派谁去,一直跟在她沉默不语的少年,终于出声道:“让我去吧。”
姜青姝回头,惊讶地看着他。
少年扬唇朝她笑了笑,乌眸带着稍许黯然,上前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她有些泛湿的眼尾,柔声说:“别难过,别着急,我替你去。”
“阿奚……”
他认真地说:“兄长送我的马,日行千里,跑起来是最快的,我可以替你做到。”
张瑜固然也吃醋难过,可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就是不想看到七娘焦急难过,何况是活生生的命。
即便她难过是为了别人。
但七娘就是七娘,她依然是他最喜欢的人,不是因为一件事就可以突然不喜欢的,这期间或许有诸多令他难过的事,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向她问个清楚,可她一伤心,他就又舍不得计较了。
也罢。
少年温柔地抚着她的眼角,不顾周围二人的目光,微微倾身,在她眼尾落下一吻。
她睫毛倏地一颤,伸手拉紧他的袖子,想说什么,却又全然哽住。
“你真的不必这样……”
少年努力扬唇,露出一抹明灿的笑来,笑容一如既往地明亮炽烈,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
他安慰般地摸了摸她的头。
“放心交给我吧,等我回来。”
于是,这少年又再一次骑上了马,明明与叛军厮杀、赶来南苑已让他精疲力尽,他却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再次为她奔波,义无反顾。
第126章 死则同穴8
张瑜离开后不久,姜青姝便收到了谢临自戕的消息。
她怔了怔,没想到裴朔所说的办法,竟然是这个。
谢安韫谋逆,谢临竟然会选择以死谢罪,以向她表明自己并无谋逆之心。
谢临虽在朝中培植了不少门生和党羽,可终究是她的老师,也曾传授了她不少学识。
在她与谢安韫的事情上,他至始至终是偏向她的。
三朝元老,天子之师,曾受先帝倚重,如今却被其子连累不能安享晚年,死得如此悲凉,实在是令人唏嘘。
裴朔也过于大胆了。
谢临能在他的说动下自戕,大抵是裴朔以她的名义许诺了什么,事先还没和她知会。姜青姝真是不知道是谁借给裴朔的胆子,连这样的办法都能想得出来,还真敢做,她砍了裴朔的脑袋也不为过。
但,姜青姝也明白,裴朔的确是在为她考虑。
谢临之死,不仅有利于当时,对她后续也有好处——谋逆虽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谢临却一直以来以君子德行而受人敬重,又曾对江山社稷有功,是她的老师,本朝极为注重尊师重道,如今登基不满两年的她,该如何处置自己的老师,实在是一大难题。
谢临自戕,则省了这些难题,她可以放过一部分谢氏子弟,以此彰显自己的大度仁德,甚至会让天下人对自己产生仁君的印象。
她自认为,还称不上什么仁慈贤德之君。
帝王心术罢了。
她本也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在正常环境下平安长大的女孩子,但融入这个世界、身处这个位置太久了,便也开始习惯于算计每一条人命,有时心里排斥,却不得不做。
姜青姝望着天空,闭了闭眼。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很多人是无辜的?可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帝王想要维护皇权统治,所杀的每一个人,并非都是因为他们该死,也许是为了杀一儆百,为了让他们的鲜血震慑朝纲、树立君威。
她没有对侍从说明对谢氏一族的态度,而是想起了另一个人,淡淡吩咐道:“好好厚葬王璟言,他护驾有功,待朕回宫以后,会除了他的奴籍,再善待他的家人。”
秋月倾身道:“是,臣这就去安排。”
如此,王璟言大概就可以瞑目了。
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个令他备受凌辱折磨的罪奴身份,以清白之身,体面地离开,他所欠她的两条命,至此也全部都还清了。
姜青姝静静地站在原地,忽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下意识扶住朱漆大柱,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戚容担忧道:“陛下去休息一下吧,断不可劳累过度,君后这儿,臣会时刻守着的。”
姜青姝摇头:“不必。”
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谋反刚刚平息,人心尚未得到安定,百官还没有得到安抚,眼下才是最需要她忙碌的时候。
很快,那些听闻君后遇刺消息而赶来赵家子弟,就已经守候在了莱漳宫外。
有人在哭,有人担忧不已,有人在向宫人打听里面的情况。
姜青姝沉默片刻,从暗处缓缓走了出来。
“陛下!”
赵德成一看见女帝的身影,便带着赵家子弟猛地朝她跪了下来。
赵德成神色悲痛而担忧,伏在地上道:“臣已经听闻君后之事,臣那侄儿这些年身体不好,也不见好转,如今好不容易怀有皇嗣可以为陛下延绵国祚,却不曾想遭受如此歹毒的暗算……臣实在是心痛……”
一群人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赵卿快请起。”
姜青姝上前一步蹲下身子,抬起双手,亲自拖住赵德成的手臂,要将他扶起来。
赵德成却抗拒着她的力道,迟迟不肯起来,只跪在地上俯首恳切道:“陛下!我赵氏上下对陛下忠心耿耿,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臣的二弟、殿下的父亲,尚还在西北征战,君后在陛下身边四年,这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是一心为陛下打算。”
“先前殿下召见谢安韫,是提前察觉到蹊跷,想要劝说此人收手,可不曾想却遭到如此毒害,这些都是为了陛下。陛下……谢氏一族却害得君后如此凄惨,还请陛下一定要为君后主持公道!”
姜青姝眼神微寒。
谋逆弑君,要怎么处置,其实几乎是没有悬念的,但赵德成这样恳求,只怕是听说了谢临自戕的事。
顺便想用赵玉珩这次的遭遇,表明赵家对她的牺牲,博取她对赵氏一族的愧疚和同情?
姜青姝微微垂睫,嗓音很轻:“爱卿方才说……君后是提前察觉到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