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凌抬手一拱:“正是。”
裴朔淡哂道:“霍小将军好身手,只是不知方才那是凑巧,还是提前料到会有刺客?”
霍凌眉峰不动,冷淡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他抬头,朝上面看过去。
裴朔顺着他的目光回过身去,抬头望去,正好看到路边酒楼二楼,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安然端坐,侧影纤细姝丽,正悠然品茶。
“裴大人。”
霍凌压低声音:“我家主人有请。”
第32章 风波起6
是女帝。
裴朔摇着扇子的手顿住,夕阳下的眸色微微一黯。
他其实早就想见她了。
只是前世目睹太多血腥、肮脏、不堪,他还没有想好去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这个尚且稚嫩、还没遭遇大变的天子。
她的谋略、秉性、才能,皆不足以令裴朔效忠。
甚至说,她并不算一个称职的帝王。
为帝者,空有仁德而无御人之才,优柔寡断,若在太平盛世或许能为百姓谋得一二,但逢此世族林立、权臣专横的乱世,只会是可悲的牺牲品。
有些道并无对错,只是生不逢时。
这样的世道,也唯有铁血手腕才镇得住。
所以谢安韫篡位,赵张各自拥兵,群雄逐鹿。
但这三人,赵玉珩品行为君子,亦有治世之才,奈何体弱难以长命;张瑾城府颇深,野心勃勃,裴朔至今无法彻底看透此人;而谢安韫,精于玩弄权术,却视人命如草芥,只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有了对比,才知道历经折辱仍不屈、将百姓放在心里的女帝,有多难得。
缺乏雷霆手腕,那他便辅佐,她杀不得人,那他便做她手中利刃。
裴朔不介意。
况且。
上次殿中授官,裴朔就隐隐感觉到,女帝不一样了。
她比前世更为沉稳。
明明两个人没有见过面,一个高坐龙椅之上,一个身居朝堂之中,他却能和这位君王达成某种默契,并与此时此刻,此地相逢。
裴朔笑了。
随后,他又想起,方才霍凌说的是“我家主人”,而非直言“陛下”,看来女帝此刻并不是要以天子的姿态来接见朝臣。
也行。
那就让他会会。
“原来是位美人啊。”他掌心一合折扇,慢悠悠地往酒楼里去,“佳人相邀,如何都拒绝不得的,正好我还没吃晚饭,这不是巧了吗。”
霍凌:“?”
霍凌眼皮跳了跳。
这小将军就没见过面对陛下还这么随意的人,一时看呆了,眼见着裴朔直接往陛下跟前去凑了,连忙追上去。
姜青姝正在饮茶。
成功阻拦实时里策划的刺杀,她神色平静,目光透过纱帘,遥遥地和楼下的裴朔对上一眼。
裴朔上来了。
她跟前是新沏好的几壶不同的名贵之茶,还摆放着几碟精美的小菜,自己却纹丝不动,显然是为裴朔早已备好的。
这年轻人一上来,看见满桌子的菜,转而又露出笑容,对她抬手一礼,“方才,多谢娘子出手相救。”
“请坐。”
裴朔一撩衣袍,在她对面悠然落座。
“霍凌,去屏风外面守着。”她吩咐。
霍凌沉声一应,转身出去了。
里面便只剩下姜青姝和裴朔二人。
姜青姝不动筷,只摇晃着手中的茶盏,她今日着一身鲜亮的鹅黄襦裙,绯色帔子沿着裙摆一直垂落到地面上去,又被风吹得与帷帽薄纱交缠在一起。
柔顺轻薄的袖子沿着手腕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姝色逼人。
但,裴朔却只盯着她眼前的菜。
“这些菜,都是娘子为在下准备的?”裴朔笑道。
她说:“刚从大理寺回来,想来是还没有用过晚膳,不知大人晚饭可否约了别人,但现在赴约可来不及了。”
她言语之间,竟是对裴朔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裴朔:“那就巧了,恰好今夜无约,在下正愁没饭吃。”他撩起袖子,拿起筷子夹菜,将一块肉喂到嘴里。
倒是毫不拘束。
上回杏园里,姜青姝躲在暗处看他赴宴,便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
不对。
甚至更早。
早在寻芳楼打架时,她看到他转扇子拱火时,就知道,这个人很有点意思。
傲慢,却不似张瑾的冷酷。
风流,却没有谢安韫的浪荡。
还是让贵女们娇滴滴喊着的裴郎。
姜青姝看着他吃饭,浅笑道:“大人刚刚遭遇刺杀,如今却能安然用膳,委实非同常人。”
裴朔垂睫夹菜,嗓音平淡:“该来的总会来,说不定以后天天都有刺杀,在下难道要吓得连饭都不吃么?”
“天天都有刺杀?”姜青姝惊讶:“怎会如此,大人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是啊。”
裴朔抬起清澈的眼瞳,望着眼前打哑谜的女帝,眸子倏然一弯,“在下得罪了不少人,以后还会得罪更多的人,但为了现在这一顿饭,在下得罪那么多人也值得。”
他话里有话。
姜青姝支着下巴微笑,“大人还真是油嘴滑舌,不会在长宁公主面前,也这样嘴甜吧?”
裴朔说:“那要看人。”
他又夹了一块肉,悠悠道:“对女郎们,在下说些好听的话,也无伤大雅。对公主殿下,在下嘴甜些,公主高兴了,能赏顿饭吃,也算不亏。”
“那对别人呢?”
“对自私宵小,在下说话毒舌,时常跟人吵架。”
“对我呢?”
“对您。”裴朔抬眼,瞳仁里倒映着这一抹倩影,“诚惶诚恐,又心生敬意,每一句话都是实情。”
这人……
嘴巴仿佛会开花,听得人太舒心了。
帷帽下的姜青姝掩唇笑得开心极了,她想起那一日,长宁公主在他面前也笑得花枝乱颤。
可见,此人在朝中到处得罪人,并非是情商低不圆滑,不过是懒得跟那些人浪费时间罢了。
她笑道:“大人很会说话。”
裴朔看着眼前的天子笑意嫣然,垂睫喝了一口茶。
清茶润喉,整个人也心旷神怡了几分。
忽然就想起一些久远的事。
前世,他从没见她笑过。
被篡位之前,她只是个傀儡皇帝,大多时候孤立无援,如同惊弓之鸟,后来她大病之后闭殿不出,偶尔祭天仪典时露面,看起来不过是个死气沉沉的木偶。
被篡位之后,她更没有笑过了,那双眼睛里时时噙着惊恐的泪水,愤怒又绝望。
奇怪。
到底哪里不同了?
他微微垂睫,长睫之下的眸光暗沉,眼前凭栏凌风的女郎蓦地抬起右手,卷起纱帘。
她的那双眼睛,明亮有神、锐利如刀:“言归正传,大人去调查那个案子,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不打哑谜了。
裴朔也不再遮掩,缓缓道:“此案疑点甚多,涉及杀人埋尸案,结案却如此迅速,又有左威卫大将军之子作为证人,被害人全家被杀,手法残忍,不像平民所为,而这左威卫大将军曾是谢尚书部下,大理寺卿与谢族走得极近,焉知不是在故意掩盖?”
她垂睫思忖:“你怀疑这是权贵杀人,栽赃陷害?”
“有金吾卫亲自抓到的替罪羊,再随意找几个证人证据,定罪何其简单?这些人会如此做,并不稀奇,既身在此位,想必平时没少大开方便之门。”
“翻案重审,需要铁证,你又去何处找?”
“我会亲自调查审问。”
“你如此笃定?”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即便翻案成功,大理寺可以解释为当时调查遗漏,或是推个替罪羊出来惩处,依然不能撼动谢党根基。”
“若是闹大呢?”裴朔抬眼,反问:“若是此案迟迟结不了,遇到阻力,最后惊动御史台,干系到司法公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