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继续开口,却听到低低的脚步声,一抬眼,是邓漪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邓漪时刻关心女帝的身子,熬好的药被热了一次又一次,此刻才寻到机会进殿,快步上前让女帝服药,姜青姝就这么被打断,按着发痛的额角,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汁面露难色。
真苦啊。
娄大夫让她一日喝三大碗,这委实不是人受得了的。
她闭了闭眼,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一口将苦涩的药汁饮尽,喝完时不小心时呛到了,连忙捂着嘴拼命咳嗽。
她咳嗽愈烈,满眼泪花。
邓漪下意识端水给皇帝顺气,张瑾却蓦地出声:“不能饮,抚背。”
邓漪这才连忙收回手来,帮陛下拍背,片刻后,姜青姝将气管里的药汁咳了些出来,抬首笑了笑,“让卿见笑。”
“陛下若怕苦的话,日后喝药时可备些饴糖蜜枣,甘草煎药也可能缓解。”
——阿奚幼年时生病不爱喝药,他便是这样哄的。
张瑾一想到阿奚,眸色又黯淡了几分。
她却笑了笑,“朕喜欢甜食,只是近日体弱,大夫让朕不可嗜甜,但朕记得,阿奚也喜欢吃甜食。”她说着,拂袖让人将两盘菜送了来。
都是御膳房仿着云水楼样式做成的两盘菜。
她说:“阿奚近日若没有食欲,这两道菜他应会喜欢的。”
他会明白的。
张瑾不知女帝从何得知阿奚近况,垂眸扫了一眼那两道菜,表情虽依然未变,眼中寒冽却到底还是融化些许。
先帝磋磨他的锐骨,曾断他水食,令他罚跪数日,令他甘愿匍匐于地舔祗雨水求生。
如此雷霆手段,才彻底折了他的骨头,断了他的念想。
他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摧折阿奚,张氏子弟性情皆倔强刚烈,但也绝对拥有扛住磋磨的坚韧,剧烈的疼痛过后,这会让阿奚更强大。
但到底不忍。
他抬手一拜,“谢陛下。”
姜青姝又低声说:“不必做得太明显,与其他菜放在一处,阿奚也不会多心,不会联想到是朕准备的。”
女子的心思,总归是细腻些的,能体察到少年敏感的心思,是张瑾所不能及。
张瑾不由得想起管家私下说过的话。
管家当时说的时候,自以为郎主不在,是叹息着同其他人说的,不知道张瑾正好路过听见。
——“那小娘子进退得体、形貌姝丽、性情温柔,又讨小郎君喜欢,像这样的女子,任何人家娶回去,都会疼惜爱重、视若珍宝吧,可惜就唯独郎主不喜欢、不赞成。”
张瑾当时刚听到,第一反应竟是:不是他不喜欢,是因为她的身份是……
等等。
随后他打住了。
若是平常女子,她不会活到今日,哪里由得他无聊地思索喜不喜欢。
总归,张瑾是断不会喜欢任何女子的。
他无非是姑且为阿奚忍耐罢了。
短短须臾,姜青姝看不出张相那张清冷寡欲的脸上的想法,等他拜谢离去,她才问宫人道:“今日是乔郡夫人入宫之日罢?”
乔郡夫人,正是赵玉珩之母,镇军大将军赵德元的夫人卢氏,四年前被先帝册为郡夫人。
宫人道:“是,郡夫人午时入宫,想来此刻还在凤宁宫。”
“正好。”姜青姝起身,“朕也去见见,摆驾凤宁宫。”
……
圣驾到达凤宁宫之时,卢氏正与赵玉珩交谈。
只是气氛甚为冷清压抑。
赵玉珩打小便话少寡言,心性成熟、性情寡淡,此刻仅仅安静拢袖端坐,长睫半敛着,侧脸浸一片西斜的日光下,泛着近乎透明的剔透冷意。
卢氏分明是他的生母,在他跟前也倍感局促,不敢作大声语。
只是母子间该谈的家长里短,到底还是要谈的。
卢氏尽量表现得热情,与儿子聊起近日家中之事,笑着说:“说来,瑶娘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凌儿那孩子如今在千牛卫任职,也算是前途无限,只是瑶娘性子与她兄长不同,甚为倔强,不许我为她寻亲事,反倒是整日往城外陪跑。”
“是么。”
“她在城外搭设粥铺救济灾民,还特地搬去了霍府,说是贴身照顾她兄长。”
“瑶娘一向心善。”
“只是,她到了婚假年纪,却如何都不肯我为她说亲,还嚷着要去报名什么女官……”卢氏说着,摇头叹道:“这孩子,如今总有自己的想法,当年她倒是最听你话,三郎若能帮我劝劝……”
赵玉珩眼睫微阖,嗓音平淡地打断她:“母亲不必干涉,她如此决定,未必不好,陛下近日看中此事,她若入选,也堪大用。”
卢氏笑了笑,“说的也是。”
气氛又有些凝滞下来。
许屏侍奉在一侧,垂着头默默无言,卢氏心中也暗叹,三郎如今虽依然与家中联系,但来往书信之中只谈要事,绝无亲情问候,只有生疏与礼节。
如今母子见面,竟也无话。
四年宫廷生活,将这本就冰雪塑就的三郎变成了更为冷清的人,好像谁也无法走近他跟前。
就在此时,外头忽起喧哗,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
“陛下驾到。”
卢氏保证,那是她四年来,第一次看到冷清寡言的三郎露出不同的神情,不是冷淡疏离,而是一种不一样的、好像看到什么极为喜爱之物的神情。
他起身出去迎接。
女帝没穿朝服,穿的是一身轻便的常服襦裙,外面罩着偏厚的绛红披风,披风上还绣着华美的青鸾章纹,被风吹得上下翻飞。
她朝着他奔过来,像一团火被他捧在了怀里。
他眼底刹那冰雪消融。
第63章 尾生抱柱2
赵家世世代代出武将,卢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郎如今是金吾卫将军,二郎是妾室庶出,但也在军中做了个参军,唯有三郎自出生时就体弱多病,与族中其他儿郎格格不入。
是以从小旁人都骑射狩猎,他却只能在屋中静坐养病。
寒舍,雅居。
仿佛一门之隔,任何喧闹都与他无关。
那些年轻活泼、放纵不羁的世家子弟,都不爱去找赵三郎玩,一是瞧不起他那孱弱的体质,二是认为此人太过安静沉闷,性情不投,话不投机。
在士族子弟奢靡享乐的风气之下,三郎反而喜欢收集名帖孤本、研经释道,关注家国之事。
偶尔题字成文、随口一句见解传出去,都让人大为惊叹叫绝。
渐渐的,三郎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民间甚至有人为他作诗写词,称颂他的德行才能,夸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但卢氏心里依然觉得亏欠这个小儿子,见大郎等人很少与他来往,以为他遭人孤立,会特意去他的居所寻他。
却发现那少年安然静坐,仿佛是水铸玉砌的雕像。
反倒将卢氏衬得格格不入来。
再后来。
卢氏去寻夫君,听朝中其他人与夫君说:“将军家中三子,堪为相才。”
世代武将,出了个惊艳世人的相才。
卢氏其实一直很不安,她虽是一介妇人,不参与朝政,却也知道文臣和武将向来泾渭分明,何况父亲赵柱国在军功之上几乎已登峰造极,如何还能再出相才?
后来卢氏的感觉果然应验了,三郎这孩子一直都命不好,幼时因疾自囚于清净雅居,年岁稍大时名满京城,初次科举便三元及第,结果就入了后宫。
当时十七岁的少年性情刚烈,又一心实现心中大志,听闻先帝旨意,如何都不肯入宫。
他父亲对他说:“三郎,皇命不可违!我们家纵使不想,也不得不接受。与皇太女成婚,虽委屈了你,但我们赵家于军功之上已经功高震主,今日牺牲你一人,若他日你能成为君后,放眼将来,全族上下都会大为受益。”
少年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任凭细碎的春雨从树梢间飘落下来,打湿他的眼睫。
只有卢氏看到他眼底的挣扎和痛苦。
他垂首道:“三郎明白了。”
原本这孩子从小就很少受到关爱,一直在养病,如今却又成了牺牲品,没有人能替他分担那些苦痛,他也从来不会怪罪为难身边的人。
这四年,卢氏每次入宫,明明是亲生母子,却总有些相对无言。
而自从今年知晓他有孕之后,卢氏甚至不敢再注视三郎的眼睛,原本微薄到近乎可以断绝的亲情,仿佛一下子被风吹散了。
只有今日。
卢氏跟在君后身后出去,刚行完礼抬头,就看到他正温柔地把一个女子抱在怀里,她披着有些厚重的绛色披风,他抱着她,就像捧着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是女帝。
卢氏几乎没怎么正面见过这位陛下,连忙道:“臣妇拜见陛下。”
女帝还年轻,与赵家幺女五娘差不多大,笑盈盈地望过来时,一只手却还和君后十指相扣,好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有情人。
她偏头看过来,便露出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威严气质来,那双漂亮又锐利的眼睛在卢氏身上扫了扫,笑道:“不必多礼,夫人是君后生母,也算是朕的母亲。朕本欲早些过来,谁知朝政耽搁了,现在来也不算太晚罢?”
卢氏慌忙否认,赵玉珩却淡淡一笑,没有回应天子方才的话,而是问:“陛下才忙完?”
“嗯。”
“那肯定又没有用膳。”
“所以朕懒得让御膳房备了,干脆来君后这儿蹭吃了。”
他闻言,禁不住笑了一声,大掌握着她的手腕,很自然地把她拉到屋子里去,她乖乖任由他牵着,坐到里面的矮榻上,被他喂了一块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