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冷的眼睛这才微微弯起来:“好。”
两人重新坐下,一边享用饮子,一边闲叙。
唐玥问:“裴郎君,宫中嫔妃们想吃蛋糕,让膳食局学着做,可尚食局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出来的,你说,会不会有嫔妃向皇上进言,让我去做甜品啊?”
裴泠抬起眼:“你想去吗?”
唐玥想了想:“我可以给嫔妃们做,但不想去尚食局当御厨,你瞧刚才那女官,多可怕啊。”
有这样手艺的厨娘流落民间,被皇上一道口谕招进皇宫当御厨,也不是不可能,虽说御厨是正经差事,比在宫外当商贾低位高些,但唐玥的思想根本不在乎乾朝的身份地位,在宫外当东家多自在啊。
裴泠的话仍然很少,语气却改变了许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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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玥的确担心了好几日,见后续一直没了动静,没人官差送来一纸诏书,把自己招进宫去当御厨,便也逐渐放下心来。
每日清晨,裴家青灰色马车从门口经过时,她都会送上一包甜品,有时候是甜品,有时候是饮子。
这日,裴泠拿到一罐“一抹青山”,用复古的白瓷罐装着,白瓷罐身上还有不知哪位大家的书法,瞧起来古色古香,摸起来微凉。
他把罐子稳稳放在马车里的位子上,准备到了东宫,边办公务边享用。
东宫的延英殿,就是裴泠等一众东宫幕僚处理公务之地,裴泠手握凉爽的瓷罐,抬脚走进殿里,在最前方自己的位子处盘腿坐下,饮子放于书案上。
他来得最早,看了几本文书后才又有几位官员相继进来,穿着厚重的官袍,抱怨今日的天儿。
“今年天儿热起来得真早,还不到端午,就热出来我一身汗,瞧瞧这袍子都汗透了。”
“是啊,路上又在马车里吃了滚烫的夹肉胡饼,一脑门都是汗。”
“上个月还能在东宫食堂喝到点心铺的甜饮子,可惜这个月没轮到咱们东宫,竟是连奶茶都喝不上了!”
几位官员控诉着喝不到奶茶的艰辛,抬头一看,裴大人安坐于座上,慢悠悠喝着抹茶色的饮子,复古的白瓷罐上浸处一层细细的水珠,一看就很凉爽。
官员们:“……”
其中一个开口:“裴大人,这不是东宫食堂供应的吧?”
“当然不是。”
这个“当然”就很灵性,那官员恍然:“哦对了,裴府和甜品铺都在宣阳坊,每日上值时顺道买的。”
裴泠微微点头;“顺道是不假,却不是买的。”
那官员竟然在裴泠脸上瞧出些得意之色,大惊问;“那是如何?”
“唐玥赠送的。”
官员:“……”
送的就送的呗,送你东西的女郎还少?啊不对!以往再多女郎送裴郎君东西,他都没要过啊,更没拿出来特意说过,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对着唐小娘子送的饮子露出得意的神色。
几个官员都愣在当场,相互对视,眼神中全是“裴郎君不一样”的意味。
稀奇,真稀奇,千年铁树也会开花。
裴泠没在意那么多目光,自顾自喝着罐子里的抹茶饮子,这饮子是加了牛乳冰镇过的,喝起来又香又浓又凉爽,彻底除去一路上的马车劳顿。
那几位官员却是没这么好的福气,可恶这个月还没轮到甜品铺给东宫供应甜品,只能干看着裴泠,目光羡慕不已。
“裴大人。”有个官员见裴泠今日心情好,凑上去讪讪笑道,“既然你家离甜品铺近,以后能不能,给我也带一罐凉饮子来。”
裴泠看了他一眼,拒绝地干脆利落:“赎某推辞,唐小娘子每日只赠我一份。”
“那就买嘛,我给钱。”
裴泠还是拒绝:“唐小娘子每日赠送我的,并不是铺子里卖的,买不来。”
官员:!
灭绝人性,惨绝人寰!
这是什么喝不到甜饮反被塞一嘴狗粮的惨案!
看那官员几近崩溃,裴泠好心安慰:“你离西市近,早起半个时辰去甜品铺买,或者等六个月后,又轮到甜品铺给东宫食堂供应了。”
歇歇吧您,还不如不安慰呢。
就在这时,太子走了进来,少年感十足的嗓音笑道:“今日好生热闹,裴兄,你最近可活泼多了。”
太子是皇后唯一的儿子,大乾朝的嫡长子,今年刚满十七,比裴泠还年轻几岁。
他虽年少时就被册为太子,但母后家世平平,老皇帝膝下接二连三出了不少皇子,不乏有像霍贵妃之类母家家世显赫的皇子,他这个皇子当的也是如履薄冰,尤其仰赖裴泠。
见太子来了,裴泠起身道;“见过太子。”
太子忙一还礼,笑说:“昨日进宫向母后请安,母后说嫔妃们爱吃宫外的甜品,的确想进言,请父皇把唐小娘子招进宫做御厨,但都被母后以皇家颜面为由拒绝了。”
裴泠点头:“多谢太子。”
唐玥不想进宫当御厨,他便让太子跟皇后提了一嘴,皇后在后宫颇有权利,自然能办的得心应手。
太子笑道:“裴兄,你跟我客气什么。”
裴泠处理完东宫的公务,又陪太子在崇文馆听太傅讲学半日,才离开东宫,回到府中。
裴府依旧寂静,暮春时节,草木兴旺,林间有一两声鸟叫传出,没把裴府叫热闹,反而更显得旷然。
裴泠走在游廊上,心想,果然只有她在时,这偌大的府邸,还是有温度的。
穿过游廊,他的脚步没停,继续向前走,跟在后面的方恒却止住脚步,再往前,是裴家祠堂,任何一个裴家下人都不能踏足半路,方恒也不行。
所以裴泠一个人走了进去,清瘦的背影显得更加孤独。
因着祠堂没有下人能进来,地上散落着些落叶,他拿起扫帚,一点一点清扫起来,又挽起袖口,把墙根的杂草也拔净了,借着水缸里的水,清洗双手后,才理一理衣衫,踏进祠堂。
裴家是世家,历朝为官,祠堂中供奉着列祖列宗,以及,裴泠的父亲和母亲。
他点了一炷香,供在最前方父母钱的灵位前,拜三拜。
而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跪坐在蒲团上,静静待了大半日。
裴泠想到,唐玥那天真无邪的眼神和笑脸,殊不知,自己幼时也曾有过那样活泼爱笑的时候,那时候阿耶把他扛在肩上,一家三口去逛端午的庙会,阿娘也是很活泼的性子,买了狐狸面具戴着,逗得他吱哇乱叫。
他们一家三口,度过了最幸福的七年时光。
再后来,北境动乱,戎族入侵,裴父奉旨为将前去平乱,裴母难以忍受和夫君的别离之苦,随行同去,留下七岁的裴泠,交由外祖照料。
同年,北境传来噩耗,十万大军中了戎族的埋伏,被围困山谷,等待救援。
援军是一早就上路了的,本该在裴将军粮草断绝之前赶到北境,却不知为何,在路上足足耽误了七日有余,七日,便是贻误了最佳战机,也把十万大军至于最危险的境地。
都以为这仗必败,朝中以霍祈为首的官员甚至声称,裴将军早已私通外敌,才使十万大军被围困,性命垂危。
谁料,裴将军英武不凡,硬是在粮草断绝之前,带着十万大军杀出重围,大军虽牺牲惨重,到底是把戎族军队一举歼灭,收复北境大片土地,可裴将军他自己却受了重伤,性命垂危。
捷报传来,随之运回来的,还有重伤的裴将军,以及伤痛欲绝的裴母。
裴将军奄奄一息,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裴家,只看了独子最后一眼,便安然阖上了眼,七岁的裴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裴母却一反常态地安静。
三日后,裴将军出殡,到场的人到处找不到裴母,等封棺时才知,裴母和裴父静静躺在棺中,早已随夫君去了。
裴泠不知道那日是怎么渡过的,只记得铺天盖地全是纸钱,遮天蔽日,从此他的世界里,再也看不见太阳。
外祖说,小裴泠病了整整一个月,吃什么吐什么,一个月后,病才算慢慢痊愈。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再也没尝出甜味……
裴将军平乱北境,按说当赏,可朝中一些官员仍咬定裴将军是先通敌卖国,听说有援军赶来才又改变主意。
这件事扑朔迷离,查了大半年也没查出有用的线索,又因着这次的平乱死伤惨重,裴将军已死,留下一个黄口小儿,封赏的事就此作罢,无功无过,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都以为长安四大家族之一的裴家经此一事,会销声匿迹下去,长安权势重新洗牌,可不久后,年近十五岁的裴泠参加科考,三元及第,被点为新科状元。
同年,参加武试,又中了个武探花回来。
文状元、武探花,裴泠入东宫,做伴读,迅速成为太子和皇后的依仗,挽裴家于倾厦,长安四大家族的局势,只动荡了几年,又回到原先。
第47章 糯叽叽
一大早,甜品铺挂出“今日新品”的牌子,下面跟了一长串让人直流口水的美味:豆沙青团、肉松青团、蛋黄青团、条头糕、定胜糕、椰丝团、芝麻白团、双酿……全是糯叽叽的甜品。
甜品铺前排了长队,客人络绎不绝,排到跟前又犹豫究竟买哪种好,选不定,干脆都买好了。
太子妃的婢女一早就来排队了,这可是个大顾客,不仅全都要,每样还要了十个之多。
唐玥是认识这位太子妃婢女的,前些时日在铺子里买过抹茶盒子蛋糕,说是送去宫里的,务必包装精致。
瞧今日这阵仗,想来又是送进宫的,唐玥确认了之后,把所有糯叽叽的点心码在一只精致的红漆木盒中,好看得紧。
那婢女很是满意,加了木盒的钱,还另外给了赏钱。
太子妃讨好皇后,以前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现在发现,皇后很喜欢宫外甜品铺的吃食,于是时不时买了好些送进宫,以孝敬婆母。
皇后对这样的孝敬根本抗拒不了,且不说那味道的确美味,单是有这样的吃食在,除了贵妃,满宫嫔妃都往她那跑的殷勤。
红漆木盒尚未送至蓬莱殿,满宫的嫔妃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因此这日的请安,人来的特别齐,都等着在皇后宫中再次大快朵颐。
“皇后娘娘,上次的抹茶蛋糕嫔妾尝后一直惦念着,到今日都还想着。”
“是啊,嫔妾也是日日盼,盼尚食局哪一日能把蛋糕做出来,咱们也能吃个痛快,不必像现在似的,天天盼着。”
“听说太子妃今日又送了宫外的甜品来,皇后娘娘,是什么呀?”
瞧这一双双真诚而殷切的目光,皇后不由笑道:“说实话,本宫也尚未瞧见呢,太子妃昨日只递了消息进来,说今日有甜品奉上,本宫就赶紧告知各宫姐妹了。”
霍贵妃翻了个白眼,瞧把你给得意的,自从皇后成了宫外甜品的唯一来源,这些低位嫔妃就对着皇后惯会讨巧卖乖买,就为了混一口吃的。
她无情地嘲笑:“你们这一个个的,为了一口甜品天天对着皇后摇尾巴,跟哈巴狗似的,也不嫌丢人,若是传到宫外,说嫔妃为了口吃得摇尾乞怜,不把皇家颜面丢尽了。”
这话说得难听,蓬莱殿里的人全都变了脸。
皇后也收起了笑意:“上回在本宫殿里分吃抹茶蛋糕,贵妃没吃到,回去之后几乎把小厨房给掀了,就因为小厨房的御厨做不出来抹茶蛋糕,还差点给宫外兄长写信,让你宫外的兄长给买了送来。”
贵妃听到这话,坐不住了,矢口否认:“谁说的!”
有个小才人小声道:“贵妃对着自己宫里的小厨房发火,这事满宫都知道了。”
贵妃:“……”
她那日的确被馋得直流口水,对无能的小厨房发了火,后来想想,连尚食局都做不出来,小厨娘那两个半吊子厨子怎么可能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