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暻手臂上肌肉线条分明,大约是这些年也少不了出生入死,看起来比当年在部队还要更紧实紧绷一些。
宋筝微低下头,视线自他手臂上收回来,一偏头,恰好与他的脸颊贴在了一起。
郁暻将她圈在自己怀抱里,静静低头将脑袋贴在她耳畔,低声说:“大半夜不睡觉,在想什么呢?”
宋筝随口答道:“有时差,生物钟没调过来。”
郁暻一听就知道这话是她随口找的借口。
宋筝这些年各个星球来回,时差这种事早就习惯了,何况他们到这里已经三四天了,除了第一天来时她多睡了几个小时,后来的几天就完全适应了迷雾之都的作息。
他小心翼翼打量她一眼,回想昨天,似乎签完合同之后,她的表情看起来就不太好。
他内心来回打了两遍腹稿,谨慎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插手你的工作?”
其实老夫老妻之间,本来说话不该这么小心翼翼。
宋筝是个很想得开的人,刚结婚的时候就跟他剖白过,夫妻俩有话不要憋在肚子里,说出来才能互相理解,互相体谅。
奈何他们之间分开太久了,久到郁暻就算明明记得当年她说过的一字一句,也不敢真的肖想他们俩真的能毫无芥蒂地回到当初的心境。
宋筝笑了下:“你这算插手吗?好吧,也算是吧。”
给她省去了那么多的麻烦,如果是这种插手,她倒不介意他多插几次手。
“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郁暻想不到别的了。
郁暻并不是个粗线条的人,心思很多时候比绝大多数人都细都敏锐。
何况宋筝很少表现出这么郁郁寡欢多愁善感的样子,令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宋筝张了张口,但当年的事实在有点说不出口,只好转了个话头顺着他的猜测往下说:“你这次怎么忽然想到要帮我?”
其实要说关系背景,郁暻家里在首都星也多少有点门路和影响,宋筝手下一部分产业跟军工有关,凭郁暻的背景能帮忙牵线搭桥。宋筝知道,当年只要自己开口,他肯定会帮。
但两人似乎心照不宣,她从未主动提过,他也没有问。
郁暻哑了下,随即坦言:“迷雾之都这边,我在这待了好几年,几方势力都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们的底细。”
宋筝静静地听着,偏头看着他的脸,眼睛里映着窗外灯火,忽然映出几分深邃的柔情来。
郁暻被她的视线注视得心猿意马,忽然就想起当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初识时他就知道她这人独立果决,雷厉风行。唯独偶尔两人独处的时候,她看向他的眼睛里会冒出细碎温柔的波光,很动人。
他心头忽地软下来,说:“老实说一开始是想着借这个来弥补你,但仔细想想,拿这些弥补,对你来说恐怕没有什么诚意。”
什么迷雾之都的关系、门道,说白了就是他这些年暗中经营布下的网。
网是为他为自己支起来的,现在拿来给她用,其实就是借花献佛。
顺水的人情虽然也算人情,但的确不够有诚意。
郁暻检讨了一下,想着自己现在似乎除了这个也拿不出别的什么来了。
还能拿出什么?
顶多也就是他这个人,他这颗心,还有往后的年年岁岁。
一并全给她。
想到这里,郁暻稍稍有了点底气。
他拿出满嘴甜言蜜语表明心迹:“我当然是一心一意想讨你欢心啊。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了,你想要什么我当然得尽可能帮你弄到手。别说什么天上的星星月亮,就算是迷雾之都,你想要,我就想办法送给你。”
宋筝横他一眼,心说好大的口气。
“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是你送的吗?明明是我真金白银买来的!”
郁暻接话:“别人买不到,只有你才行。”
宋筝想想,也对。
迷雾之都如今被军部正式接管,再也不是乌烟瘴气的三不管地带了,今后的局面肯定会越来越明朗。现如今,它是首都星各大财团眼里的香饽饽,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想分一杯羹。无奈迷雾之都势力错综复杂,那些人即使想插进手来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能干看着眼红。
哪里有自己这么方便,有郁暻牵线搭桥暗里施压,连最难对付的地头蛇都愿意向她大开方便之门。
宋筝含笑顺势将全身重量都靠进他怀里,算是接受了他这份诚意。
两人安安静静温存了会儿,宋筝忽然说,“咱们两个喝一杯吧?”
郁暻明白她这是想聊天了。
能聊当然再好不过。
他去挑了瓶红酒拿了两支酒杯过来,在窗边的矮几上放下来。
宋筝在矮几一边铺了厚厚的毛毯,塞了好几只垫子,两个人便顺势窝进垫子里。宋筝靠在郁暻胸口,抿了口酒,终于打开了话题:“我刚才梦见当年了。”
郁暻晃了晃酒杯,轻轻嗯了下:“当年的什么?”
宋筝将自己的噩梦一五一十说了。
听完郁暻沉默很久,没想到她会梦到这个。更没想到这个会成为她多年来午夜梦回的心结。
他一直当宋筝是个洒脱的人,始终朝前看向前走,不会被往事牵绊住。
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当年的固执任性成了她心上的一道沉疴。
沉默半晌,他只能吐出一句:“对不起。”
“这有什么?”宋筝无所谓地笑笑,“我说这个也不是为了听你说对不起的。这些年我自己慢慢想开了,也不怎么梦到了,这次忽然又梦见,你正好也在,就忍不住想问你一个问题。”
郁暻顿了顿,认真回应道:“你问。”
“如果当年我说让你别去,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这话落在郁暻耳中,又自顾自地生出了点别的意义来。
他觉得她仿佛在问:“如果当年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这一切,一切的一切,你还会不会改变主意?”
儿子和艾薇的事,包括他自己的事,其实都没有真正跟宋筝说过。
郁暻早就打定主意,有些事就让它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否则,别说联盟和军部不会放过他,恐怕也会给两个小的招来麻烦。
这一次,郁景沉默了很久很久。
宋筝也不催,就等着他慢慢想。
半晌终于听他在她耳边轻叹一声。
他说,不会。
他不会改变主意。
宋筝慢慢地说:“当年就算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郁暻:“我知道。”
“当初如果换了是别人,未必能活下来。即便活下来,也未必能一步步走到现在。”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走在一根悬丝上,为了那唯一的目的地,他日日夜夜殚精竭虑,不敢松懈。
郁暻说:“老实说我不后悔当年的选择,甚至庆幸当时带队去的人是自己。”
否则,他不会遇到将来的艾薇,也不会遇到现在的他们。
他们花了两辈子、几十年的时间才争取到现在这个和平的局面。
他只觉得庆幸。
庆幸他们终于成功了。
宋筝从他话语间听出了一种舍我其谁的担当气魄。
她撇开头望向窗外,撇嘴道:“我不懂你们当兵的被训得多舍己为人多舍生取义。我只知道你当时没了,我的天没塌,但儿子的天算塌了一半了。”
郁暻一僵。
宋筝慢慢往下说:“他那时候不相信人,你知道我弟弟是向导,可那个时候,连血亲都疏导不了他。”
过了好一会儿,郁暻才用委屈的语气抱怨道:“你是不是故意说出来让我后悔的?”
宋筝冷笑:“你不是嘴巴硬得很,说自己不会改变主意吗?”
郁暻将下巴靠在她脑袋上,嘟囔:“不改主意是一回事,难受心痛是另一回事。”
“你以为我真是铁石心肠吗,什么都能舍下?我爸妈走得早,原本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当时追你,也是一心一意想跟你有个家,想当个好丈夫好爸爸。不然我何必那么辛苦追你那么久,当初部队里也有不少喜欢我的女人——”
宋筝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抬手在他大腿上掐了一下。
郁暻闷哼一声:“不说就不说嘛。”
两个人又絮絮地聊了会儿。
郁暻感觉出她似乎话里有话,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问我?”
果然宋筝怔忪了下,缓慢点头:“是有想问的。”
“我想问,你今后的打算。”
“打算?”郁暻调侃地抱住她,“我能有什么打算?还不是你说了算么?宋总指哪我打哪,鞍前马后,绝无二话。”
宋筝想去捏他手臂上的皮,奈何这人皮糙肉厚,捏不太起来。
她叹气道:“省省你的嘴皮子和心眼吧。我是说真的。”
郁暻:“我也是认真的。”
宋筝偏头看他,“难不成你打算一辈子给我当保镖么?这话你自己信么?”
她了解他,他现在留在这,无非是觉得亏欠了她和儿子,想尽可能地补偿他们。
可人一辈子这么长,她不愿意也不希望他一直活在亏欠里。
“得了吧。”她拍拍他手臂,“我身边不缺保镖,也不需要你怎么弥补,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也足够了。我这人不喜欢纠结过去的事情,我原谅你了。我问过儿子,他说他也不恨你了。”
郁暻哽了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垂下眼,看着宋筝将他搂着他的手臂翻过来,打开他的手掌,手指柔柔地穿过他的指缝,十指交握。
宋筝回想他们来到迷雾之都的这段时日。
偶尔忙碌的间隙看他,发现他有时会遥望着迷雾之海的方向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