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折梅说:“我说是就是——弦哥,你相信我吗?”
盛应弦:“……”
啊,明明小时候是那么畏怯又内向的小姑娘,长大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想。
或许是……即使盛家村民风淳朴,但她们孤儿寡母两人相依为命,尽管还有盛家照拂,毕竟还是不太好过,所以须得自己立得起来才行?
盛应弦想想自己离家后不久,久病的母亲便已辞世;至此在盛家村里留下的盛家人,都是血缘略远的旁支。而且那时父亲的仕途不显,一个六品京官也没什么特别值得高高在上的地方,有限的俸禄除了日常交际应酬,还要拉扯三个儿子,处处捉襟见肘……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他盛六郎的未婚妻,但在盛家村里又是外姓,他们父子四人又都已离开了盛家村……那么那些势利些的村人,难道不会觉得小折梅母女俩是来打秋风就赖下不走的累赘吗。
要经历过多少风雨,那个畏怯又害羞,梳着双丫髻,曾经躲在母亲裙边偷偷朝他望过来的小折梅,才能变成今日这般从容自信,心灵强大,看似毫无弱点的小折梅呢。
这么想着,盛应弦久违地感到了心里有点不好受的意味。
于是他尽量放柔了声音,答道:“我自然相信你。”
果然,小折梅愣住了。
她呆愣的样子也很好笑,就那么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开嘴,一点雪白的牙齿在微启的红唇遮掩下若隐若现,像是——他年少时在山野间打猎时偶然碰到的,被他弯弓瞄准、因而吓住的兔子。
他还记得那只兔子似乎就是运气很糟地直接从他面前的一个地洞里钻出来的,也因此,他其实引弓想瞄准的,一开始并不是它,而是远处的一只鹿。但在他抬手之时,它刚巧从洞中钻出来,一下子就进入了他的射程之中。
而且,那只兔子还灰扑扑的,倒是吃得浑身圆滚滚,毛球一般直接出现在他箭尖指向的地方。
它仿佛还有些通人性,一钻出来直接迎上了近在咫尺的箭尖,立刻就呆住了。若不是他看着它实在有趣,不忍射杀,偏了偏箭尖,一摆头示意它赶快走的话,那天的晚餐就要吃烤兔子了。
那是他年少学艺时难得遇上的一件印象深刻的有趣事情,后来他学成出师,进入官场,终日忙忙碌碌,就把此事浑然忘却了。
今日却是因着小折梅的拙样,重新想了起来。
他忍不住翘起唇角,微微一笑。
他不擅长应付女子,更不会说什么动听的话。但他也觉得,若是当初那个畏怯的小折梅,能够变成今日这个有趣的小折梅,那也是很好的。
第110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8
师兄要出门办差, 还要带着纪折梅。
这个事实简直犹如一道闪电,直接劈开了宋槿月的天灵盖。
她的眼泪顿时就如同开了闸的泄洪水道一般,源源不绝地涌了出来。
盛应弦:“……”
他只好又将目光投向纪折梅。
纪折梅心领神会,非常善解人意地上前一步, 问道:“宋姑娘何故啼哭?”
宋槿月:“……”
……你到底会不会遣词用字!什么叫做“啼哭”!你这不就等于明晃晃地在师兄面前, 讽刺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只知道哭闹, 不顾大局吗!
小师妹一边拭泪,一边用帕子掩着脸,趁着盛应弦看不到的角度,狠狠瞪了这个用心险恶的乡下孤女一眼。
谢琇:摊手。
小师妹又不满意她的用词了。可是她就是故意的。
带小师妹去与不带她去这两者之间各有利弊。
带她去,是因为她好歹是苦主, 若是偶然遇见了眼熟的、当时下手的恶人,也好让盛应弦方便布控、一举成擒。
不带她去,是因为万一事到临头,需要纪折梅这个未婚妻登场演出什么深情戏码的时候, 小师妹再因为忍不住胸中的醋意而做出点什么难以控制之事,或只是为了斗气而坏了大局, 这都是盛应弦不能容忍的。
既然他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盛应弦也没有对小师妹说“既然你是当事人就一起来吧”这样的话,那么就说明他反复斟酌之后, 还是决定不带上小师妹比较方便。
谢琇想想, 也觉得仙客镇那里还不知道水面下隐藏着什么黑幕,她本人虽然碍于人设, 显得像个无用的绣花枕头,但骨子里也算是经历过高武世界的一代女侠, 真的要是动起手来的话,瞒过盛应弦的眼睛, 偷偷对坏人下点分筋错骨手,还是可以的;但小师妹就真的是武功平平,万一高手过招起来,盛应弦还要分心保护她,不利于查案安全。
当然,至于为什么单单要带上她这件事,也能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来看。
悲观主义者可能会说“这是因为盛六郎在意小师妹的安危,但不太在意你的死活”,但乐观主义者同样可以说“这是因为盛六郎恪守男德,并且比起保护小师妹,他更愿意保护未婚妻”。
谢琇不会去纠结于这种无聊的是非之中。她是个看重结果的人,面子上多一分少一分,对她而言不疼不痒,无需介意。
于是她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小师妹——不,是解决了问题。
她又端起那副“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妾”的正室气场,道:“此行危险,我与弦哥都心系宋姑娘安危,深感不能辜负弦哥恩师宋先生临终托孤的一片期待,因此这种危险之事,交给我们去操心就好啦。宋姑娘且安心稳坐钓鱼台,我们一定揪出幕后黑手,为宋姑娘雪恨!”
她言必称“宋姑娘”,一口一个“我们”,还不时祭出“弦哥”这个亲亲热热的称呼,几句话就在他们三人之间划出了清晰的阵营——宋槿月单独一头,她和她的“弦哥”则在另外一头。
宋槿月直是咬断银牙,愤恨值直飚上限。
“师兄……”她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盛应弦,哀哀问道,“难道你没有看父亲临终留给你的那封信吗?”
盛应弦一顿,脸上浮起一层很淡的、类似于尴尬的神情。
谢琇:懂了,八成就是临终托孤,要他的爱徒娶他的独女。不过宋恩远既然是名声在外的一代隐士,怎么还能干出这种与礼法道义皆相违背之事?是因为他从骨子里就自视甚高,和宋槿月一样,认为纪折梅只是依附盛家而生的孤女,配不上他文武双全、金相玉质、国之栋梁的徒儿吗?
呕。
谢琇并不在意别人看不上她。她只是九十斤的大活人,又不是九十斤的大金锭,能让人人都喜欢。但是这种基于地位、出身、声名、处境的不同,就随意看低别人,认为不如自己之人的一切都可以轻视与牺牲的自以为是感,非常令她厌恶。
难道你们没有学过什么是礼法道义,什么是先来后到吗?
“宋姑娘,”谢琇赶在盛应弦又开始老老实实应对之前,抢先说道。
“有一事我一直很好奇,还望宋姑娘为我解惑。”
宋槿月瞥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谢琇径直说道:“我并没有看过令尊那封遗信,但想必其中有托孤一节,宋姑娘今日才会理直气壮地询问弦哥……”
宋槿月的目光飘忽了一下,依然没有作声。
谢琇继续道:“然则以弦哥的品格,不会不事先告知令尊,家中已有父母为他订下的一门亲事吧。”
宋槿月:!
盛应弦:“……”
他觉得自己原本应当处事泰然的,因为纪折梅说的就是实情。他从一开始拜师入门,就从未隐瞒过家乡还有一个小折梅的存在。
四时八节,当他捎信回家时,总不忘在其中也添上一张给小折梅的短笺。虽然他并不知道该与这种年岁的小娘子说些什么,每次索性都只是写一些自己学艺时发生的事情,比如“昨日学了新的一套武功,从今日起每日要加练一个时辰”,比如“昨日入山打猎,见一灰兔,朴拙之态颇为有趣,遂箭下留兔,任它自去”。
再比如“恩师草庐后种有白梅数株,昨日已开花,冷香扑鼻。恩师言过得数日将有大雪,到时可取梅花上积雪入瓮,供泡茶之用,风雅至极;但我只觉困惑,白梅甚白,以我之目力,能看到花瓣上有细小尘埃,混在雪中,这样的水泡出茶来如何会好喝?”。
像他送回去的这种絮絮叨叨的短笺,小折梅多数时间并不会回复——他们两人相差五岁,他能写一封短笺之时,小折梅能提笔默两首诗就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他一般收到的,都不是针对他送回去的短笺内容的回复,而是小折梅的练笔习作。
每张纸上写的,大多数都是诗词与短小的经文之类。笔迹也从歪歪扭扭,慢慢变成了整整齐齐,再到端丽拘谨。
从笔迹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与处境,也因此,小折梅的字迹里总带着几分拘谨之意。
当他收到的一张练笔上,终于是整首《西洲曲》的时候,他学成出师了。
而那就是他收到的最后一张小折梅的练笔。
后来,他在中京立稳脚跟之后,也曾经去信家乡,打听了一下小折梅的近况。
听说她曾经患了一场严重的风寒,险些不起,他还搜罗了一些名贵药材送回去。
可小折梅病愈之后,也并没有再多给他来信。他只是从堂兄弟的信里偶尔听到一两句“纪姑娘近日甚安,勿念”之类。
他不知道小折梅在家乡忙些什么,但她既然安好,他也甚觉安心。
人生在世,须得背负许多责任。小折梅也是他需要背负的责任之一,他不会推却,不会逃避,只会正视,然后尽全力履行这份责任。
可当他打开恩师临终前留给他的遗信之后,他惊愕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恩师在信中语意黯然,说自己命不久矣,别无挂念,只有独女槿月,飘零无依,让他即使到了地下,也闭不上眼睛。左思右想,世上唯有一位爱徒,可以托付。
看到这里时,盛应弦还以为恩师想让小师妹借住于盛府,将来到了出嫁的年岁,再替她好好物色一门亲事,替她操持嫁妆与婚事,好好把她交付给未来的良人。
虽然他有些为难,但如今府中有了一位能够操持这些事务的女眷——他虽然还不太了解她,但他下意识觉得若是把这些事交给小折梅,她保管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完全不用担忧。
……然后,他就看到了让他如遭电殛的几行字。
“如惊吾徒,为师有个不情之请,万望你看在为师已不久于人世,且昔日毫无保留将一身本领悉数传授于你,将你当作自家亲近子侄的份上,替为师了却这桩最后的心愿。”
“吾儿槿月,虽被为师惯得有些骄纵,但好歹亦是为师悉心教导,文武两道,皆有涉猎,将来想必亦会是你的好帮手,且从多年前就一心只系于你身上,为师觍颜,将她终身托付于你,万望你念在师徒一场的份上,善待槿月……”
“如惊吾徒,已是国之栋梁。恩师此生终究能为皇上、为大虞培养出一良才,已可瞑目矣。”
盛应弦记得恩师虽然不似一般名声在外的大儒那般盛气凌人、矜才自傲,但也自有风骨;但这封遗信的语气甚为凄哀,放下了全部身段,几乎是在恳求着他娶宋槿月。
……就好似浑然忘却了江北盛家村,还有一个纪折梅那般。
恩师自是不会年老昏聩到如此地步,那么,就是恩师拼着这一生的清誉不要了,也要为小师妹的日后铺路?
盛应弦愈想,脸色愈是沉凝。
……也就错过了宋槿月愈来愈苍白的面色。
他走了神,自然也就没听清楚小折梅接下来的话。
谢琇语气淡淡,声音也不高,但一字一句,皆是极具分量。
“宋先生一生清誉,何等难得,还望宋姑娘能替令尊善自珍重,不要全折在了这等不能如愿的地方。”
宋槿月:!!!
一记重锤。
这个盛家村的孤女究竟是出手了,她想。
当着师兄的面,她也能说得如此泰然自若,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在师兄心目当中的形象会变成什么样子似的。
宋槿月又思忖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悟。
她也和师兄有数年未曾相见了,此番借住于盛府,她冷眼观察,觉得师兄大约是因着这几年为官的磨炼,喜好也有了些许变化,更加欣赏那种胸有丘壑、爽快施为之人。
她虽然平时和纪折梅共处时间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就是打个照面、然后颔首致意,寒暄数句而已,但她也曾经见识过纪折梅的口才便给、知情识趣。
别的不说,就是上一次师兄询问她在仙客镇的遭遇,她只顾着伤心害怕,还有一点气恼师兄问得太直率了,不够温柔体贴;结果等到她回过神来,发觉那纪折梅已经整理好了一叠记录文字,交到了师兄手中!
她可没有看错,当时师兄脸上浮现的一丝惊讶的微笑,分明含着激赏之情!
宋槿月立时便警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