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地愣了一愣。
耳朵里钻入的声音不容错辨,绝不是长宜公主的声音。他也了解长宜公主,那种娇嫩天真如同少女一般的音色,是不可能再变成面前这位贵女如今所发出的清亮声线的。
可是……怎么回事?她明明长着一张和长宜公主一模一样的脸……
他迷惘不解,茫然而徒劳地睁大了眼睛,悲愤的眼泪都被吓了回去。
他的右腕还被她的左手牢牢捏着,于是他下意识徒劳地动了动右手的五根手指。
结果她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姜云镜:“……”
不知为何,一股新的羞恼在他胸中涌了上来。可是这股新的羞恼并不能使他想不要命地再度刺杀她,而是让他不由自主地忿忿瞪了她一眼。
然后,他就看到她笑着说:“嘘——别挣扎。”
姜云镜:……?!
长宜公主曾经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这句话。
当她把那首艳诗一字字写在他后背上的时候,当她命人用绸带把他的双手牢牢缚住的时候,当他终于得知了家人这些年来的遭遇、气愤地冲去质问她,她却满不在乎的时候——
他又气又恨,火遮了眼,伸出双手去就想要扼住她的咽喉。但长宜公主是何等人物,身旁嬷嬷仆妇甚至是会点功夫的武婢都一拥而上,还有人飞快地去叫护卫,不多时就把他双臂擒住,强压着他,让他跪在原地。
当时,长宜公主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所不同的是,那一次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里那股调笑的意味已经消失了,只有某种冰冷感,那一把曾经娇滴滴的声音在屋中回荡。
“别挣扎,姜云镜。因为你挣扎也没有用。”
姜云镜现在听到了一模一样的话。
但虽然说着话的面容还是那个样子,然而声线却不同了。
语气也不同。
她是带着笑说出这几个字的。
……并且,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的左手依然牢牢攥住他的右腕,攥得他整条手臂都隐隐作痛;然而她的右手却抬了起来,直接摸到了她自己的脸上,她的鬓角,她的颊侧与耳后——
她就这样在那些地方摸索了一阵子,忽而眼睛一亮,笑道:“啊,有了,就是在这里。”
姜云镜:??
然后,他就看到她的纤指弯曲起来,在某一处捻动了几下,再以指尖捏住那里,缓缓往上提起——
姜云镜:!!!
这位“长宜公主”,竟然生生地从自己脸上,揭下了一张皮!
姜云镜差一点失声大叫出来,在那张皮被提起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就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那个清亮的声音轻声笑了起来。
“怎么?怕了吗?”她问。
虽然是有些挑衅的言辞,但她的语气却极为温和从容,带着几分感到有趣的意味。
姜小公子年轻受不得激,猛地睁开眼睛。
在他睁开眼睛的同时就意识到自己的不智——万一映入眼帘的是一副血淋淋的面容可怎么办!这个女人可是生生从自己脸上揭掉了一张皮!
……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另一番景况。
确切地说,是另一张面容。
那位声线清亮的小娘子,依然坐在榻上,直起背脊,微微仰头望着他。她的眼神明亮,五官秀丽,带着一种令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与信服的气场。
她的肌肤之上有几处还有红痕与残余的粘贴痕迹,但那是一张他完全没有见过的脸。
那张被她从脸上揭掉的、薄如蝉翼的面皮,此刻就对折垂挂在她伸出的右手食指之上。她晃了晃手指,那张薄薄的面皮就随之来回飘荡了几下。
姜云镜:!!!
“你……!”他愕然失声道,刚想问“你是谁?”,就又猛地咬住自己舌尖,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那位小娘子见状弯起眼眉,称赞他道:“姜小公子,真聪明啊。”
也真识时务。
姜小公子飞快地意识到了她并不是长宜公主本人这一事实,虽然他还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公主府内院、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了公主本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更快地做出选择——
替她隐瞒她只是个假公主的事实。
一般说来,胆敢冒充公主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公主的心腹,二是有胆量跟公主作对的人。
看来,这位姜小公子骨子里还是个赌徒,并且头脑聪明、押注大胆、做决定极快。
她虽然更喜欢盛应弦那种正义的任侠之士,但也不排斥与这种聪明又懂得该在何时孤注一掷的绝命小书生合作。
“你就这么确定我是打算跟公主作对,而不是公主派来取你性命的心腹?”她弯着眼眉,故意逗他道。
姜云镜还处于方才震惊的余波之中。听了她的问话,他愣了一霎,才整理好自己的思路,深吸一口气,答道:
“……若你是来取我性命之人,方才你已经可以得手了。”他垂着眼帘、耷着眉毛,现在又活脱脱一副顺服之貌了,甚至看上去有点生死都浑不在意了的破罐破摔模样。
“既然你并没有趁机杀了我,而且还在我面前露出了真容,那就代表着……”他顿了一下,很明显地咬了咬下唇,当他松开齿关时,一道深深的齿痕留在了他的薄唇上,使得那片刚刚还有些苍白的下唇现在看上去色如渥丹。
“……你想与我合作。”他低而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而且,你主动将你的把柄送到了我的手里,向我表示了你的诚意。”
谢琇意外地挑了挑眉。“哦?”
姜云镜道:“所以,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视线来,倔强而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
并且提出了他的合作条件。
“只要你不是为了帮助公主,或做些对她好的事情,那么其它的,我都可以为你做。”他说。
第148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6
在意识到了谢琇原来是假扮的公主之后, 姜小公子的态度就变得非常合作。
当谢琇爽快地向他亮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受命暗中搜查公主府,寻找某样重要的失窃物——之后,姜小公子的配合度简直一瞬间就飙升到了极值。
尤其是当他的一些疑问,都在谢琇这里得到了解答之后。
他问:“那为何你会假扮成公主留在府中?公主本人在何处?”
谢琇:“我也不太清楚公主目前在何处, 京城里能去的地方太多了……但我假扮她, 是经过了她同意的。她怀疑这府中有人要害她……”
姜云镜呵地冷笑了一声。
“可不是?”他道, “若有机会全身而退的话,这府中或许有一半人都很可疑。”
谢琇:“你是说,这府中有一半人都想让她死?”
姜云镜冷冷说道:“若你知道她对那些人都做过什么事,你就一定会理解为什么他们不想放下怨恨。”
谢琇:“……”
懂了,就是说, 一些新的强抢民男的事迹……
长宜公主倒是不会在别的地方为难人。但是她在强抢民男方面表现出来的邪恶天分,真的让谢琇感受到了一阵佩服和头痛。
长宜公主在这方面有一种邪恶的天真,她想出来的那些方法都足以摧折和消磨一个人的意志,也难怪姜小公子会认为那是绝对的折辱而怨恨在心, 念念不忘。
谢琇当然不至于要真的现在就拿出一份可疑名单去向公主交差。事实上,她也只不过是拿这个理由作为进入公主府的敲门砖而已。
但这个名单竟然可以如此之长, 她还是没想到的。
她按着眉心, 听着姜小公子继续发问:“那么,足下究竟是谁?”
这个容易回答。谢琇道:“我姓纪, 名‘折梅’, ‘折梅寄江北’的那个‘折梅’,乃是云川卫的……呃, 一名编外人员。”
这个答案大出姜小公子意料,他重复道:“编外人员?云川卫?”
他那清凌凌的眼眸望向她, 上下打量了一番。
“也就是说,云川卫的令牌和其它证据, 你都拿不出来了?那你如何证明?”
谢琇有点伤脑筋,想了想道:“我只是协助云川卫盛指挥使破案而已,你若不相信,我也无法自证。”
姜小公子瞪大了眼睛,像是根本没有想到她竟然就这么堂皇地耍起赖来。
“你……!”
谢琇笑道:“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不过,公主倒是相信得很呢……否则的话,她是不会轻易同意让我假扮她的。”
姜小公子狐疑地盯着她。
“公主?她相信了你这套‘云川卫编外人员正在协助办案’的说辞?”
谢琇心想,那是因为公主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才轻易相信了我能获得盛指挥使的信任和支持啊。但我现在却不方便对你说“其实我是云川卫指挥使的未婚妻”。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拿着长宜公主的名头激一激姜小公子。
她点点头,道:“是啊,公主就这么信了。怎么?难道姜小公子的勇气还比不上病急乱投医的公主吗?”
姜云镜:“……”
他气恼地瞪着她,半晌方道:“你能把她骗得团团转,与我何干?”
或许是耻于承认自己的胆识竟然会输给那个邪恶的公主,他鼓了半天气,竟然挤出另外一个问题来。
“可你的本来面貌并不很像公主……你是如何做到的?”
谢琇笑道:“云川卫自有妙计……这却不能轻易教人知晓了。”
姜云镜:“……”
姜小公子仿佛如同惊弓之鸟,似乎很想要从她这里获得一些确实的保证,来证明她的确是来为难公主的,而不是与公主沆瀣一气、骗取了他的信任,又来与他作对的。
可是谢琇的确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她的可靠。
姜小公子问道:“那么那位‘袁公子’,也是你们的人吗?”
谢琇暧昧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