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琇不由自主地离开了门边,迈下侍郎府门前的台阶,朝着盛应弦所骑的那匹马迎了上去。
盛应弦并没有骑马走出多远,在距离她还有两三丈开外的地方,他就涌身下了马,朝着她疾步走来。
谢琇也愈走愈快,愈走愈快……最后两步简直是用跑的。
他们在巷子正中相遇,但一时间却相顾无言。
或许是因为今日也不上朝,盛应弦并没有穿那袭绯红官袍,而是穿着一件靛蓝色外袍,配着雪白的襟口,雪白的腰带,益发显得器宇轩昂,磊落英俊。
他站在那里,背后是清晨东边的天空,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清辉夺目不可逼视,竟然让她一瞬间眼眶有点发酸。
她直视着他依然平静从容的脸庞,轻轻叫了他一声。
“……弦哥。”
盛应弦一顿,微微抿了抿唇,目中漾开一片柔和的光芒。
“刚刚……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叫我‘六郎’。”他说,声音里居然还带着一丝笑意。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谢琇很想这么冲着他大喊。但不知为何,她眼睛一热,心头胀痛,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见她不言不语,他复又低低笑了一声,道:“莫要担忧,我去去便回。”
谢琇:……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知不知道这种FLAG不能随便乱立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
“……弦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好似有点发颤,“是谁要带走你?让你去哪里?去做什么?”
盛应弦似乎有点惊讶,他斟酌了一下,方道:“我是要去刑部大牢,应当是协助调查陆饮冰盗印一案……”
“为什么是刑部?!”谢琇冲口问道。
盛应弦哑然失笑。
“难道让我去云川卫吗?那可是自家地盘,呆在那里的话,即使我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又怎能服众?”他温和地说道。
看着谢琇咬住下唇,唇角下撇,一脸的愤怒和难过的表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但他身后还有十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现在握起她的手,明显并不合适。
他只得注视着她,希望把安抚之意通过眼神传递给她,悄声道:
“你放心……刑部的郑尚书算是我的……呃,伯乐与半个恩师,于我有引荐之恩、扶植之情,断断不会害我……只是要花些时间,平息一下外间的这些风风雨雨。”
可惜小折梅并不买账。她拿着双眼狠狠地瞪他,眼眶都用力得发红了。
她的鼻尖也可怜地红着,让他一瞬间心头也有点发软。
盛应弦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将声音放得更温和了一点。
“在这段时间里,折梅,不要做危险的事情。”他的语气虽然温和,但声调却是斩钉截铁的,含着一丝隐约的告诫之意。
“那我还能做什么?乖乖地坐在家里等吗?!哼,我偏——”小折梅猛地抬头,脱口而出。
唉。
……果然如此。
盛应弦及时截断她的话。
“别让我在那里还要日夜为了你担忧,好么?”他低声问道。
谢琇:!!!
第168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66
她的双唇倔强地紧抿着, 几乎绷紧成了一条直线;她的鼻翼翕张,眼眶发红,又是愤怒、又是不解、又是焦急、又是担忧,那种种的情绪一瞬间几乎全部都涌上心口, 像是要化作一阵飓风, 奔涌翻腾, 绞碎这个不够公平的世界。
可是,盛应弦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缓缓抬起手来,那只手越过她的肩头, 绕到她的脑后,在那里轻轻地抚了抚。
“等我回来,折梅。”他温声说道。
谢琇:……!
她蓦地一愕,还没来得及说话, 盛应弦就飞快地收回了那只落在她如云秀发上的手。尔后,他决然转身, 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匹马走去, 轻飘飘地一纵身就上了马,最后向着伫立在原处的她投过来一瞥, 继而一绰缰绳, 调转了马头,向着那群差役的方向行去。
他骑在马上, 愈去愈远,但始终没有再回头。
在清晨里, 东方的曦光愈来愈盛,而他向着东方行去, 像是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一路驰进了朝阳里,直到阳光愈来愈耀目,令人再也看不清楚。
而在他的身后,晨风鼓荡起纪小娘子单薄的衣袖与裙摆,拂动她发间的绸带。她一个人伫立在长巷之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青枣这时候才敢从侍郎府大门内赶过来,红着眼睛一边将一件薄披风往纪小娘子肩上披,一边说道:“姑娘,回去吧……回去再想办法……等老爷和大少爷回来,或许就——”
结果纪折梅却好像在出神,全然没有听到青枣言不及义的几句宽慰之词。
她似乎也感到了一阵寒意,拉紧自己肩上的薄披风一角,若有所思地说道:“……命人拿侍郎府的帖子,上郑尚书府上去,就说我等一下要去拜访郑夫人。”
青枣:“……是,婢子这就去办。”
……她还是小看了纪姑娘啊!
她还以为六少爷乍然被刑部差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带走,府中其他主子也都不在,纪姑娘会六神无主……
结果六少爷前脚刚走出侍郎府门前这条长巷,纪姑娘后脚就已经开始打算起来了!
内心强大的纪姑娘,其实这一天心里都是很崩溃的。
她去了一趟刑部尚书郑啸府上,一无所获。
不过,想也知道,郑啸既然督办的是这种事涉皇家机密的要案,就不可能随便对他的夫人谈起最新的进展。
最多也只是因为他事先预料到盛应弦去了刑部大牢“配合查案”之后,他家的那位小娘子一定会问到自家门上来,因而他通过郑夫人之口,给她留了一道口信。
只说“六郎在我这里无大碍,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澄清,这是走个流程而已,皇上也并不认为他与此事有关,莫要担忧”。
谢琇:……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完全就没有任何可用信息啊!郑尚书不愧是大司寇!执掌刑部的大佬!说话滴水不漏!
俗话说得好,人脉到用时方恨少。
谢琇在府中枯坐也不是办法,所以依然化装成一个清秀少年,拿着那块云川卫令牌,去了神御阁,想翻一翻看有没有前朝遗留下来的档案。
趁着今日刚刚事发,神御阁是个清闲地界,等闲不会有人来,或许消息也不那么灵通的时间差,她得尽量多挖掘一些情报才行!
昨天的那位内官,今天果然也没有什么异样。看见她又来了,拿着云川卫的令牌,甚至连打听一句“你们指挥使是不是进了大牢”这种八卦都没有。
在这种地方的内官也没必要小心谨慎到那种地步,所以足见这里的消息闭塞,盛应弦入狱之事还没有传到他耳中。
谢琇面色如常,还提了一只烤鸭来送给他:“连日来劳烦公公了,今儿出门正好经过同和楼,瞧见他家鸭子新出炉,提一只过来给公公尝个新鲜。”
那内官喜笑颜开,“哟,那咱家就偏劳校尉大人的好东西了——”
一抬手接过来,两指一捻,就知道油纸包的提手上还有点玄机,不由得笑得更灿烂,满脸的褶子都绽开了。
谢琇也笑,“昨儿在金石书画档中看到了些东西,镇抚使大人说了,必要追根究底才行,顶上问起来才好回话,不知公公这里有没有更早些儿的档可查?”
那内官笑得一脸和蔼。
“哟,这您可是问着啦。咱家以前就是经办这些的,连前朝留下来没毁了的旧档都有——只是不多,前朝最后那会子,宫里起了火,莫说是旧档,就连房子都一并烧没啦。”
谢琇笑眯眯地道:“哟呵,在下今儿可是遇见真佛了,这下子不怕回去被镇抚使大人踢一脚了——昨儿个就有兄弟办事不力,回了官署被镇抚使大人当众狠踹一脚,袍子上印着个大脚印回的家!”
然后她跟着那内官一道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总算是把那老内官哄得心花怒放,带她又去了东配殿,但这回是另外一个墙角,只有一个金匮,打开来里头只盛了大半满,还有许多簿册边缘上都给燎黑了,有几本甚至纸页缺了一小半都有。
老内官如常替她点了几盏羊角灯,灯罩罩好就出去了。谢琇立刻卷起袖子,一通翻找阅看。
到了傍晚,她又面色如常地出来,再四谢过那位老内官,骑上马走了。
不过这一回,云川卫官署里既然已经没有盛指挥使替她提供掩护,她索性就大摇大摆回了侍郎府,敲门进去了,心想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云川卫有那么几个依然忠于指挥使的小校,也是说得过去之事,又有什么怕不好收场的?
她也的确在神御阁又查到了一点奇怪的线索,但如今高坐于侍郎府正堂,茫然四顾,却没有一个能够与之商量的人。
白天的时候她尽量给自己安排了满满的事情,忙忙碌碌,心神便也被占据了,竭尽所思,在发黄发脆的前朝旧档里,一行行文字间,寻找着些许隐秘的突破口。
可是到了夜间,深浓的夜色掩映上来,天空中只有一弯残月,看着就无端的孤清。
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引起人的离愁别绪的好时间。
谢琇走出门去,停在庭院里,遥望着夜空里的那一弯冷月。
看得多了,眼睛模糊,竟然以为那弯冷月也像是画画时笔尖的一滴月白颜料,滴在墨砚里,在墨汁中慢慢地晕开了,边界再不分明。
然后她听见庭院的门口有人在说话。
“纪姑娘,老爷回府了,请您到前院书房,有要事相商。”
谢琇一抬眼,发现是青枣。
她心想,也是时候了。
……
吏部左侍郎盛和礼,这个人名,在今天之前,对于谢琇而言,宛如一个稍微熟悉点的NPC,还不如他的长子、盛应弦的大哥盛应弘,在她这里熟悉度要更高一些。
老实说,盛侍郎平时表现得就如同一位标准的封建家庭大家长一样,白天上朝、上衙门,晚间回府,但他也自有一套婢仆侍候他,平时并不用纪折梅这位代掌中馈的未来儿媳照应。
即使是送到门上来的帖子,谢琇处理不了的,也都可以拿给盛应弦或者他的大哥盛应弘拿主意。又因为“纪折梅”在名义上来说还未过门,盛侍郎从一开始就直接传令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因此谢琇平时压根没多少机会能看到他。
原本她也觉得,背景板NPC也不用她太劳神,就这么混过去算了。但如今盛应弦乍然被带去了刑部大牢,身历其境,她才明白,在这个剧情点上,她压根就绕不过盛侍郎这个NPC,反而还要仰仗他的地位和人脉,即使不能真的把盛应弦尽快地救出来,至少也得靠着他打探消息。
谢琇进入书房,看到盛侍郎正负手站在一面墙壁之前,那面墙上挂着一轴山水图,他好似看得非常认真。
谢琇犹豫了一下,因为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深更半夜,以他们这样的身份,单独面谈,是否合宜。
她当然不怕那些腐朽的礼教规矩,但她不能泄露了“自己其实并不在乎礼法”的这个秘密。因为这就等于变相的崩人设,而这是时空管理局那些规条中最不能违背的法则之一。
她踌躇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停在门口,略向着盛侍郎的背影福了一福,道:“……盛伯父。”
在“纪折梅”还没有过门之前,按照江北盛家村里的旧称,无疑是安全的选择。
盛侍郎微微一震,转过头来,看到纪折梅谨慎地站在门口、她身后的房门还半敞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事急从权,门外守着的都是老夫的心腹,贤侄女还请进来说话。”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你我有不能被别人听去的机密事项要商谈,礼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须得关门密商”。
谢琇心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