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盛应弦总有些担忧。
虽然皇帝也命云川卫从旁协助,但“秋阅”防务的主管之责,还是落在天枢卫头上,而盛应弦也不可能像他如臂使指地指挥云川卫一样,指挥得动天枢卫。
因此,他就愈发忧虑了。
云川卫虽然在皇帝的密令下,负有监察百官在外行事之责,但“中京三卫”的内部,却是一个盲区。这就好比云川卫可以监察礼部尚书曹观的家事动向,甚至知道他们家过年收了多少节礼、庄子上送来了几大车年礼、他们家都有几个店铺,日常收入与支出大致是多少,但他们不能监察礼部衙门内部的工作状况,最多只是知道他们最近在做些什么工作,譬如祭天、譬如祭陵,等等。
因此,他们现在对天枢卫的了解,也只是“天枢卫”负责秋阅一事的整体防务,已经派了多少人马,分别在何处设防,大致的名单是什么,哪一处有几个人负责什么事情……但天枢卫里有没有可疑之人,天枢卫是否是铁板一块,这些事他们都是不知道的。
他们也不可能就为了一点甚至连捕风捉影都算不上、根本没有具体人名和实证的担忧,就指控天枢卫防务不力。
而且,最近他还要关注北大营,关注刑部——刑部尚书郑啸自从上次遇袭之后,伤还没有好利落,而刑部里也不是人人都跟他同一条心,至少右侍郎就是杜家塞进去的人——所以盛应弦还不得不多个心眼放在那边。
北大营的消息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听。定北侯杜永炽这个侯爵,倒不是靠着妹妹杜贵妃混来的,而是实打实靠着军功赚来的。
而且,杜永炽治军也有一套,在盛应弦看来,他正是那种最棘手、最难对付的对手,因为他不仅酷厉、贪婪,而且还富有野心,除此之外,他更有裙带关系护体——另外,在这一切之上的是,他居然还是个很有能力的。
有能力,就代表着皇上可能看在这种能力的份上,多容忍一点他别的缺点。
所以盛应弦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杜贵妃和杜家会去掺和“问道于天”私印的偷盗事件。
虽然他只想当个纯臣,但是目前的情势下,看起来最有可能当上太子的,暂时还是杜贵妃所出的信王李重霄。
杜家只要稳健一些,就能有至少七八成的胜算,他们为何还要胡乱作怪?
盛应弦想不通,但他知道,这种滋生的野心不可不防。
他派了人去监视杜永炽辖下的北大营。随着“秋阅”的临近,北大营的动向也愈来愈频繁。一下子在营中操练,一下子出营在野外训练,从军校到兵卒,似乎每个人的弦都绷得紧紧的。
盛应弦可不认为他们这是单纯地只打算在秋阅上拔个头筹。
可是,他的对手亦能沉得住气。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一直到了“秋阅”的前夕。
这天,盛应弦正在衙署中忙碌,突然有密探来报:北大营哗变!
盛应弦:!!!
他腾地一下就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起身得太猛,还带倒了身后的座椅,但是他已无暇顾及。
他的心脏咚咚咚地跳得飞快,但他早就对此有所对策,稍微镇定了一下之后,一连串的命令就发了出去。
“立刻去通知天枢卫。”
“立刻通知西门外驻军的翊麾营开拔,前往北大营驻地弹压。”
“立刻通知禁都卫指挥使孙大人,让他注意城中防务。”
“我马上进宫去面见皇上——”
他面前的千户朱庭亦是他的心腹部下之一,此刻满面为难。
“指挥使,翊麾营那些刺儿头可不是会听我们指挥的人……没有皇命,没有虎符,没有圣旨的话……”
盛应弦果断道:“先去通知。这时间耽误不起,早一刻去,就多一刻的胜算。我马上进宫请旨——”
他说到这里,忽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刑部尚书郑啸一瘸一拐地扶着拐杖,从门上进来了。
郑啸伤还未好就勉力视事,经常感觉力不从心,今日也正巧因为体力不支而请了假,在府里歇息。
但事发突然,他大怒之下,仿佛也迸发出了无限力量,闻报之后并不需要过多思索,就明白此事若要获得妥善处理,刑部是插不上手的,反而通过云川卫更能发力。于是他急匆匆地赶到了云川卫衙署——他的府邸距离云川卫衙署反而更近些,因此很快就赶到了。
他与盛应弦两人一计议,感觉事态紧急,郑啸就要立时进宫面圣,匆匆又披了大氅出门而去。
盛应弦便命朱庭:“去拿我那柄御赐宝剑来。”
在郑大人请到圣旨之前,他打算先去翊麾营,若是能用这柄“如朕亲临”的御赐宝剑,就可以驱动翊麾营发兵前去北大营驻地弹压的话,岂不更好?
但是,在他刚刚拿到那柄御赐宝剑,正打算大步流星地走出衙署之前,门外又有一名卫士冲了进来,说方才有一支冷箭直射官署正门上方的匾额,他们并没抓到放箭人,回头查看那支钉在匾额上的箭时,却发现箭头下钉着一封密信。
盛应弦取信拆开,上面只简单写着:【佳人命在顷刻,翊麾六军不发。江山美人,孰重孰轻?】
底下只缀着一行小字,“拜月傅某稽首拜上”。
这是——传说中那位同样神秘的天南教右护法,拜月使傅垂玉出现了!
盛应弦心下一紧。
第191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89
六军不发无奈何, 宛转蛾眉马前死——这不是白乐天《长恨歌》里的句子么?当时六军不发,是请诛杨贵妃;然而眼下翊麾营尚在城西门外的驻地,佳人命在顷刻,又指的是谁?!
很快他就知道了这个“佳人”指的是谁。
“六少爷!六少爷!!”他的长随连营跌跌撞撞地从外边奔进来, 慌得连这里是衙署、他应当使用盛应弦的官名或者“大人”来称呼他才对的规矩都忘记了。
盛应弦:!
“怎么回事?!”他厉声喝道。
连营一下子扑倒在地面上, 像是打算跪下回禀, 又像是慌张到了极点,膝盖都在发软似的。
“刚……刚刚家中小厮急急前来传报……那个……纪姑娘——”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一口气提不上来似的哽住了。
盛应弦的心脏轰然一声,如油煎火焚一般地燃烧起来。
他甚至不敢往下想,疾步走到连营面前, 喝问道:“折梅怎么了?!”
连营抖着手,跪在地上甚至几乎快要撑不住自己的身躯。
“纪姑娘……早上出府办事,就在府门口……被人劫走了!来人……武功太高强,府里护卫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他们还说——”
盛应弦的心脏一下子就猛地沉到了地心。他很难得地飞快丧失了耐性, 喝道:“还说什么?!”
连营鬓角冷汗交流,声音里都带上了一点哭腔。
“说……若六少爷您……不孤身一人亲去救人, 两个时辰之内, 必……必定将一具尸首送回!”
盛应弦:!!!
那一瞬间,他震惊得完全无法思考, 竟然咚咚咚一连倒退了好几步, 直到身躯撞上了身后的书案才停止,脑子里轰轰作响。
北大营也许有变, 郑大人已经进宫面圣了,他应当立即赶去调动翊麾营才是。即使消息有误, 杜家没打算眼下就跟张家拼个你死我活,或者翊麾营拒不听从他的调度, 那么他哪怕是赶去北大营那边镇场面提防一二,也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
可是……北大营那里要面对的是哗变!两个时辰之内,他绝无法从中京往北大营赶一个来回,事态亦不可能这么迅速就平息——那么,小折梅呢?就这样无辜死去吗?!
他目眦尽裂,眼里像要喷出火来。那张写着“佳人命在顷刻,翊麾六军不发”的纸条在他掌中被揉得稀烂,他的手背上青筋尽绽。
衙署内一时寂静得呼吸可闻。
盛应弦左右为难,面容都扭曲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血都冲上了头顶。
小折梅那永远是巧笑嫣然、从容镇定的模样,突然在他脑海里跳出来,清晰鲜明。
他承认最近他身兼多职,实在是忙得无暇去关心她的一举一动;他还以为她永远会像从前一样,温暖坚定地守候在他身后不远之处,每当他在忙碌的空隙里回首之时,她总是在那里,静静地对他微笑。
那个笑容仿佛有种能够安定人心的力量,让他忘却了种种挫折烦乱。
可也同时让他忘记了,她只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女,并没有多大的能力在中京的风起云涌里自保。
他本以为忙过了这些时候,他总有机会静下来好生对她好一些。然而他却忘了,为国尽忠是尽不完的,他永远有一桩接一桩的事情要办,桩桩件件,都是他不得不用尽了心力好好处理的……
于是他在不知不觉之中牵累了她,如果她留在盛家村的话,如果她不是家中从小为他订下的妻子的话……也许她原本是不用受这些苦楚,不会有如今的性命之忧的!
他的掌心不自觉地渐渐渗出汗来。他的拳愈握愈紧,指甲都不自觉地穿透已经揉碎的那张纸条、陷进了肉里,刺痛着他的掌心,仿佛一声声地在逼问:江山美人,孰重孰轻?
……孰重孰轻?!
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盛应弦疾速赶往中京的北门。
到达之后,他迅速擎起那柄“如朕亲临”的御赐宝剑,喝令北门守军立刻关城门,并且进入最高警戒状态。
所幸,北门这里的守将是他的老熟人,郑啸的女婿张伯衡。
很难说当初皇上下令让北大营扎营在北门外五十里,有没有其它平衡或牵制的意思在其中——北大营被掌控在定北侯杜永炽的手中,但京城北门的守将,却偏偏是张皇后的族侄、又是郑啸的女婿。
而皇帝直属的翊麾营却扎营于西门外,京城的西北方向,与北门算得上互为犄角——但就是彼此之间的距离稍微远了一点,但假如调度得当的话,说不定还能把北大营包围在其中反杀!
盛应弦的心里一瞬间已经飞驰过无数念头,但表面上,他依然沉稳若定地对张伯衡道:“郑尚书已紧急入宫求见皇上,待他拿到特旨,就可去西门外调动翊麾营……到时候里外夹击,北大营之危可解!”
张伯衡也不是蠢人,刚刚一察觉城外有变,已经命人将城门关了五分之四,只留一条不大的缝隙;如今盛应弦拿着御赐宝剑来了,摆明正是要来替他扛责任的,他也就放心大胆地在无谕旨的状态下,直接下令紧闭北门。
此时听了盛应弦的话,他也就笑了笑,应道:“如此甚好,我也就放心了——”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禁都卫指挥使孙中行也紧跟着赶到了北门。
三人在城楼上一会面,谁也不是蠢人,都有自己的一些消息来路,孙中行立刻道:“伯衡兄这里可需要支援?”
张伯衡犹犹豫豫地望了一眼北大营的驻地方向,道:“如今还没有乱军往这边过来……北门的兵力暂时还够,但不知其它城门情形如何?”
中京城实则有八个城门,孙中行也算是得力,他来晚了,正是因为他等着其它七座城门的消息传到。此时听了张伯衡的问题,点点头道:“暂时都还安静,城门附近并无北大营乱军。只是……没有圣上谕旨,我们也不能私自做主关闭京城八门啊……”
盛应弦语气急促道:“这个由我一力承担,孙兄可否下令其它七座城门也停止进出,关闭至仅能容一人通行?这样万一哪座城门有乱军接近,可尽快紧闭城门拒敌——”
孙中行与张伯衡闻言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多多少少都有些为难,还有些“盛六郎今日为何应对如此激进”的困惑感。
但说完了这些话,盛应弦即一抱拳,向着孙中行与张伯衡一揖到底,语调铿锵有力。
“愚弟有紧急事务须立刻去处置,京城防务、北门防御,暂且就尽数托付于两位兄长了!”
孙中行与张伯衡一听这句话,相顾失色。
虽然平日里或许他们喝多了酒,也有点气不过这位盛六郎圣眷深厚,飞黄腾达;但盛六郎的能力和品行都是极其信得过的,在这种城外北大营状况不明的时刻,盛六郎要甩手走掉,这怎么行?!
两人对视一眼,就要上手来拉盛六郎。
“六郎,你这可不行……这会儿北大营还不知道是何等状况,杜家一家子还在城里,哥哥我就是个武夫,这其中关系何等复杂,哥哥我可折腾不来……”张伯衡苦着脸率先开口。
孙中行与盛六郎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亲近,禁都卫平时底下人或许也没少跟云川卫的人别苗头;但事到临头,孙中行还是挺能放得下身段的。
“六郎,六郎,且莫走。有什么不了之事,愚兄好歹管着这京城的一亩三分地,多少也能帮一把……”
盛六郎闻言倒是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
孙中行一愣。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楚盛六郎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