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于窗下读书时,打开的窗子里也曾露出过两只小小的丫髻。那丫髻的主人仿佛浑然不知自己的头发已经出卖了自己,悄悄蹲在窗下,再一点点站直;在他那方看来,那小小的、绑着丝带的丫髻一点点升高起来,再来是小女孩饱满的前额、大而明亮的双眼……
然后就停了下来。
因为她的身高,即使全部站起来,也只能让她在他的窗子里露到鼻子为止。
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看着他面前摊开的书、桌上写满字的纸,瓮声瓮气地试探着问——
“弦哥,你现在有空听我背书给你听吗?”
他便会含笑放下手中的毛笔,托着脸问她道:“你今天学了一些什么?”
她就把自己的嘴巴藏在窗台后面,呜噜呜噜地背诗给他听。
有时候是几句四书五经里的名句,有时候干脆是一首诗。
而《西洲曲》,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背出那么长篇的诗词。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她说到这里就会停下来,郁闷地说:“为什么要把折梅寄到江北去?折梅做错了什么?”
他哭笑不得,一时半会儿却又跟她解释不清,索性沿着她的思路往下哄骗她道:“没有,没有。你瞧,这里就是江北呀。折梅已经在江北了,不会再被寄出去了。”
她满意了,于是继续往下背: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然后她又会停下来,低下头拉扯着自己的衣服,郁闷道:“折梅今天穿的不是杏红色。”
完全不懂少女心的小少年盛六郎只得又安慰她:“没事,没事,你的头发像乌鸦一样黑,就跟诗里写的一样!”
可是这一次小姑娘很不容易被他蒙混过关了,她嘟着嘴狠狠瞪他一眼。
“弦哥才像乌鸦一样黑!折梅才不是乌鸦!”
小少年盛六郎只好胡乱岔开话题。
“……呃,那个……你不关心一下‘忆梅’吗?上一句可说了,‘忆梅下西洲’,按照你的理解,这就是说,这个‘忆梅’去西洲了……”
小小折梅这才高兴起来,得意道:“我知道我知道!‘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在这一递一答之间,年少的时光就如同水一般流过。
第199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97
在不知不觉间, 那个念着“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的小姑娘,渐渐变成了马尾高束、一身男装,冷冰冰地说出“栏杆十二曲, 垂手明如玉”的, 扮装起来几乎雌雄莫辨的少女。
再往后……江北盛家村里的小折梅, 就变成了天南教中的拜月使傅垂玉。
当日,当日……她隐藏得多么深啊,次次考较武功,她都是只得个花架子好看,受了他带笑的温柔低嘲, 便气急地争辩说即使她永远也打不过弦哥,难道弦哥就不来照拂她了吗?……
照拂?呵!她何用他来照拂!只是,为何她能忍受那样多的苦楚,即使在仙客镇被曹随那恶少逼迫, 被曹家的那些狗腿子们追杀了一路,亦是连一丝内力、一丝功夫都不肯露?
他仍然记得在仙客镇, 曹府侧门的那一日, 他假扮送货的伙计“阿炙”,在那里看到了佯装发疯, 冲出来的小折梅。
他想起小折梅当时装疯, 说自己想要去找“三郎”,样子那么痛苦, 又那么可怜,即使只是演戏而已, 也让他感到了一阵难受;而他自己当时想要对她说“好,我带你走”, 却被她抢先一步截住了,没能说出来……
折梅……折梅!他的眼中似要滴出血来,终于缓缓抬起一只手,几经犹豫,还是慢慢落在她长发之上,一下、两下,轻抚着她一头秀发,一如当年。
“你知道吗,折梅?我终是不能下手擒你……我怎能真的将你捆绑了送上公堂?”他慢慢说道,眼神穿过她的秀发,落到遥远的地方。
“你走吧,折梅。即使郑大人要为我私放你而责罚于我,我也不在乎。是我们盛家原先就有负于你,今日我也算是替代盛家偿还欠你的人情和性命……我救不了你的家人双亲,可我总算可以救得了你,也不枉费你我相识一场……”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了。
曾经如同天神一般威风凛凛、正直坚定的盛六郎,胸口那一块轰然塌陷出了一个大洞,风从那里吹过,带来了一阵寒意,却让他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如今那里是什么都不剩了。
这可笑又可悲的命运呵!他们不过是在森严皇权之下随波逐流如同草芥一般的小人物,上位者任是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可以轻易将他们的一生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有什么错呢?小折梅又有什么错呢?……
他想要憎恨,却找不到一个能够真正寄托恨意的对象。
皇帝平庸,父亲贪婪,杜家野心勃勃,秦定鼎阴刻冷酷……
这件事里,唯一无辜的,就是他和小折梅两人。
但也唯独就是他们两人,被情势推到了这样的地步……
国仇家恨,善恶好坏,正邪难分,势不两立……
每一个词,听上去都不像是能够形容他们两人的。但每一个词,却都是足以形容此刻他们之间的情状的。
蓦地,小折梅突然狠狠将他当胸一推!
盛应弦:!
他猝不及防,踉跄向后一连倒退了好几步。
而小折梅借势向旁迈去,一只脚猛然落下,将地上那柄剑踢起。
那柄剑晃了晃,她绷直足尖正好垫在那柄剑跃起的剑柄之下,一勾一挑,那柄剑就随之向上飞起,被她随手一抄,正好绰于手中!
她唰地一声一甩袍摆,旋身挽出一个剑花,剑刃下一瞬间就递到了他的颈侧!
盛应弦:!?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盛应弦:“!……等等!折梅,你——”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门外已经冲进来好几个云川卫的高手。
“指挥使大人!”
“呔!兀那逆贼!莫伤大人!”
“快快投降吧!外面也被我等包围得水泄不通,你今日是逃不出去的!”
盛应弦:!!!
他是面朝着密室的那道门的,而纪折梅则是背朝着大门。
他还没来得及分辩,就听到小折梅发出一声轻笑。
“是吗。”她轻飘飘地说道。
尔后,她手中那柄剑依然架在他颈侧数寸之遥的地方,却慢慢地转过头去。
盛应弦:“……”
他眼看着那几名高手里,有见过他的未婚妻“纪折梅”的,已经眼珠子都要瞪得脱眶,失声喊道:“……纪姑娘?!怎么是你?!”
盛应弦:!
他阻止未及,那人已经一口叫破了小折梅的真实身份!
但小折梅听了之后,却没有什么别的情绪,只是轻轻笑了两声,道:“是的,就是我。”
那人:“!……可是、您……您劫持盛指挥使……又是为何?!”
盛应弦闭了闭眼睛,还徒劳地想着有没有什么可以骗过大家的说辞,就听到门外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
“咳,你这又是何苦,纪姑娘?”
刑部尚书郑啸也赶到了。此刻他或许是因为这一上午四处奔波,过度使用了那双还没完全养好的腿,因此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的。
他扶着一名刑部差役,从外头走了进来。随着他的出现,大门里涌进了更多的人,云川卫高手、刑部衙役……
那些人一拥而上,将盛应弦与纪折梅两人包围在正中。这间还不算很狭窄的密室顿时拥挤得令人几乎呼吸困难。
站在众人注目的中心,纪折梅却从容不迫。
她看了一眼郑啸,复又转回头来,深深地望了一眼盛应弦。
“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她如同耳语一般地低喃道。
盛应弦:“……折梅!”
他刚想阻止她说下去,让她莫要说这些类似于招认一般的话语,就接收到郑啸狠狠横过来的一记凌厉的目光。
“如惊!”郑啸喝道。
然后他又稍微缓下了语气。
“……不可感情用事。是你率先发现了这一切,这很好……”
盛应弦心头一紧,脱口争辩道:“可是我——”
“如惊!!”郑啸再度提高声音,打断了他,警告一般地狠狠瞪着他,一字一顿道:
“刑部捉拿要犯,此为刑部权责范围,你……退下!!”
听到“退下”这两个字,盛应弦还没有动作,反而是纪折梅哼笑了一声。
随即,她收回手,干脆利落地将那柄剑在手中转了九十度,剑尖朝向地面、剑柄在上方,递向一旁。
正好站在那里的一名刑部衙役愣了一息,飞快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这是犯人打算束手就擒的表示,慌忙上来要去接过那柄剑。
盛应弦陡然迈前一步,看起来像是要去捉住纪折梅的手臂一样。
但下一刻纪折梅就将右手中那柄剑向着旁边的衙役面前一抛,猱身而上,左臂一扬,手肘屈起,平平推向前方——
她似乎也没有用什么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但转瞬之间,屋内的众人愕然发现,她屈起的左前臂已经卡到了盛应弦的胸口,狠狠一撞!
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对招中获得先机的,盛指挥使甚至好像没来得及反应,就重重吃了一记肘击,连连后退,咳嗽不止。
他一连退了三四步才稳住下盘,右手捂住胸口被重击的位置,好像不可置信似的抬起头来。
而他的未婚妻,正收回左手,负手站在那里,微微昂起下巴,冷笑道:
“你不是我的对手,盛六郎!莫要再做些徒劳无谓之事了!”
众人:“……”
而被未婚妻背刺了的盛六郎,则是一边咳嗽着、一边抬起头来望着她。他的眼眶因为剧烈咳嗽而泛红,看上去竟然殊为可怜。
“咳咳咳咳咳咳……折梅,你……”
他的未婚妻再不看他,转过身去面向郑啸。
“还等什么?这便走吧。”她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