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的重任和与之并生的负罪感,就像浪潮一样猛烈地涌上来,几乎要把这个马上就要十七岁的少年击垮。
但是,现在,在高家惊变之后,高韶欢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未来亮起了几点希望的微光。
他找到了他要做、他也应该去做的事情。
那就是阻止韫王,拯救大哥,帮助永王登上太子之位,然后,拿他所有立下的功劳,在永王面前力保大哥。
他愿意拿他的一切去换取大哥的脱罪。只要他功劳立得足够大的话,应该……应该,也是有希望的吧?
而这一点未来希望的微光,是谢琼临带给他的。
她在高家出事后及时赶到,果断出手帮助他料理了高家的乱局,稳定了情势,尔后陪他一起来到禹都,再根据十分有限的一点消息就抽丝剥茧地推断出了背后潜藏的巨大阴谋。最后,她敏锐地直接锁定了他们最有希望求助的人选,再快刀斩乱麻地获得了对方的许诺。
高韶欢想,他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他的大哥已经二十七岁,平时洁身自好,见过无数风浪,当初却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屈服在谢琼临的掌中。
因为谢琼临就是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本应“充满心计、野心勃勃,抓住一切可乘之机提升自己的声望和地位”的年轻姑娘——哦,这句话是祖母曾经评价她的——实际上却充满正义感,头脑聪明、行事端正、为人体贴、机智勇敢,具备一切令人倾倒的美德。
当这样的一个姑娘垂下视线、露出笑容来眷顾自己的时候,即使一贯都是那么沉稳、从容、自抑而有分寸的大哥,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是吗?
那……那他也要证明,作为江湖上初出茅庐的少侠,他也是可靠的!
虽然他没有大哥那些凝练圆熟的处事手腕,也没有大哥那种谦冲有礼的翩翩风度,但……好歹都是高家的兄弟,他一定也能成长为像大哥那样行事缜密、人情练达的优秀之人!
对,他一定能!
高韶欢信心百倍地出门了。
而谢琇却暴躁得快要砸桌了。
和剑南高家不同,定仪宗原本就没有什么势力。明的、暗的,全都没有。
毕竟在她进入这个小世界以来,发觉定仪宗上下就是如今最流行的那种画风——咸鱼的样板。
掌门两耳不闻窗外事,虽然心里世事洞明,但表面上则清风拂衣,不染尘埃。二师妹三师弟往下,大家都是又凡又咸——凡是平凡的凡,咸是咸鱼的咸。
这其实也对,好苗子都投奔五大派了,还能有几个留给他们这些五大派的腿毛附庸?
原来大家倒也是一直安贫乐道,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五大派在前头顶着;但事到临头,才发现没点根基和势力,是何等痛苦。
高韶欢可以动用剑南高家从前铺下的摊子,调动他们家的势力,去做很多事情。即使韫王李稚反叛的时间或许要比原作中早上两三年,但高韶欢仍能靠着自己的能力与高家的势力,渐渐在情势诡谲多变的禹都立足。
但是她这个在原作中排不上号的炮灰就是有心无力,徒呼负负了。
……谢女侠即使在原作中没有与气运男主的感情线,也站对了位置,但最后仍然是个炮灰,果然是有原因的啊!
这天晚上高韶欢回来,少年的一张脸板得死紧。即使神经再粗的人,也能看出他的不悦。
谢琇自然也看得出来。更不要说,高五少还很有倾诉欲了。
他一下子坐在她房间里的桌旁,一把抓过桌上盛着冷茶的茶杯,仰起脖子来就是一通猛灌。
谢琇看得有趣,觉得他也就是喝茶的时候才能爆出如此气势了——快要十七岁的小少年,酒量还很不行,几口下去就脸红,一杯必倒,一点都没有传统中大侠必备的海量。
她也没阻止他喝冷茶,十几岁的青少年有哪个不是火力旺盛,爱吃冷饮的呢?
她只是抬手又替他倒了一杯温茶,问道:“今天进展得不顺利吗?”
十七岁的青少年气得直嚷嚷:“不顺利?!岂止是不顺利!我大哥他——”
他脱口喊出了这个令他们两人都很在意的称呼,又猛然噎住。
谢琇:“……”
她缓缓地放下自己手中的茶壶,朝着他露出了一个威胁意味很深的笑容。
“……你说什么?”
高韶欢憋了半晌,最后把自己憋得满面通红,究竟还是抵受不住来自于大姐姐的关爱眼神,吞吞吐吐地说道:
“他……呃……今天和范大姐一起,在竹西巷袭击了一名官员……”
谢琇:“!他袭击那个官员做什么?!”
她不可思议地问道。
高韶欢把最难开口的事实告诉了她,反而冷静下来了,他叹了一口气,答道:“那个人是兵部的,永王殿下好不容易才说服他投过来为自己所用,结果这还没过几天,就——”
他没有说那个人的结局。但是想必也不会太好。因为假如还有挽回的机会的话,高韶欢也不会气成这样。
“……那为什么是他出手?”谢琇不解地问道,“难道是这个人对韫王有什么威胁?”
高韶欢道:“这倒不曾听说……但既然是永王殿下要招揽过来的人才,想必韫王爷也会觉得,既然不能为他所用,就得提前解决掉,以免真的给永王殿下添一助力……这一类的事吧。”
谢琇拧着眉头,还是觉得奇怪。
“可这么大张旗鼓地行刺朝廷命官……这不是明摆着要让皇上起疑吗?”她说,“连你我都能知道的事情,皇上即使在病中,也不可能不知道,韫王这是打算提前暴露自己的野心?”
高韶欢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
“这正是奇怪之处!”他喊道,“范大姐和我大哥表面上都是江湖人士,和韫王则是八竿子也打不着……永王殿下那天也说,若不是我们告知了他这一消息,他是万万没想到他们是韫王的手下的……”
谢琇冷笑了一声。
“所以说,这件事从表面看上来,跟韫王全无关系?”
高韶欢一摊手。
“不但没有关系,怕不是还得治锦霖卫的罪……永王殿下可刚把锦霖卫攥到手里没几天……”
锦霖卫就是负责禹都城内治安的卫军,与专门负责皇城禁卫的“金龙卫”和驻扎在城外三十里、拱卫京师的“禁都卫”,并称“禹都三卫”。
这也就是说,高韶瑛袭杀这名兵部官员,实属一石二鸟的妙计。
他表面上和韫王并无联系,江湖人士仇杀还分什么对象?
而他袭杀了投入永王麾下、会对韫王产生威胁的兵部官员,反手再由韫王递上一封奏折弹劾京城治安堪虑,还能对实际上攥在永王手里的“锦霖卫”造成一定的杀伤。
永王攥住“锦霖卫”的方式,大概也就是笼络他们的指挥使吧。毕竟永王进京时间尚短,在此根基不深,不可能把锦霖卫上下都打点得跟铁桶一样——尤其是,在明面上,“锦霖卫”还完全不归他管。
作为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选,永王想要握住负责禹都城治安的“锦霖卫”,这就是个绝佳的攻击口实,永王当然不能给人这种机会。
可这样一来,他对“锦霖卫”的掌控也是很虚的,并没有多少落在实处。万一韫王弹劾掉了这一任的指挥使,再换个别人上台,永王对“锦霖卫”的掌控说不定瞬间就能变成一句空话。
谢琇想明白了这一切,瞬间脸色都青黑了。
……不愧是高大少爷!她现在才明白他真正的手段是怎样的!一出手便是刻毒精准的杀招,走一步棋埋三步雷,这等人才再留在韫王麾下,实在是太危险了……必须把他拉回来!
结果她这边还没想出更好的主意,就接二连三收到了新的密报。
高韶瑛与范随玉于雨过巷袭杀某户部主事……高韶瑛与范随玉于道政街袭杀某吏部员外郎……高韶瑛与范随玉于西市外……
谢琇:“……”
分手不久的前男友突然变成了连环杀手,该怎么收拾他?!急,在线等。
比她更急的还有未来的高家家主,五少爷高韶欢。
他下了死力,仿佛誓要把他这个一朝撕下温文谦和的伪装、变身成冷血杀人狂的大哥给揪住,阻止他大哥犯下更多的错误。
有一天,谢琇正向永王李叙要来了朝中官员的名册,拧着眉在思考这几个死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哦,除了他们都是永王刚刚招揽或准备招揽的对象之外——房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狠狠推开,高韶欢一头冲了进来。
“城南,多福客栈!”他冲着诧异的谢琇喊道。
“我刚刚查探出来,那里有可能是大哥的一个暂时的落脚点!我们快去!”
谢琇腾地一声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中的笔掉在地上也没管。
她压根没有多问一些只会浪费时间的问题,比如“你如何得知”、“你上报给永王没有”……几乎是立即就匆匆绕过桌子,往门口走去,路过架子的时候一下子抄起自己的那柄射月剑。
“好,你头前带路!”
但不知道是因为高韶瑛比他们更技高一筹,还是他们毕竟动作过慢,当他们两人冲进城南那家看上去非常普通的“多福客栈”的小院子里时,推开房门,却发现已是人去屋空!
高韶欢满脸失望和挫败,怒而一脚踢在房门上,差点儿把房门踢出一个大洞来。
谢琇:……!
她那一瞬间当然也失望与恼怒兼具,但她很快就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因为她已经眼尖地看到,或许因为他们还是来得很快,屋子里原来的住客是仓促间撤离的;因此屋子正中的那张桌子上,还留有未吃完的一碟点心,以及一个茶壶。
谢琇走到桌边,伸出手背去碰了碰茶壶,发现它还是温热的。桌上只有一个茶杯,盛着半杯残茶。
而桌上碟子里的点心,是桃花酥。
这熟悉的点心,一下子就把她的思绪带回到那个共浴的夜晚,她带回了桃花酥,但最后她和高韶瑛两人谁也没有吃。
谢琇站在桌边,目光明灭了一瞬。
高韶欢这些日子以来已经长进多了,知道要搜查这间屋子,此刻正在一旁的柜子上翻翻找找,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
谢琇慢慢沉下了脸。
这里,与几处发案地点都离得不近,所以永王手下的人也没有把目光锁定在这一带吧。
高韶瑛,你还当真挺能跑的啊……
要知道高大少学过的轻功,现在受限于他自己那破损的经脉和贫乏的内力,几乎等于用不出来,能用轻功跑两三条街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他选择的落脚点居然是跟几处地点都风马牛不相及的南城……怎么难道跟她分别了一段时间,他的体能也变好了不成?
她恼怒地在内心里这么腹诽着高大少,好像这样就可以抹消掉一部分自己追之不及的挫败感似的。
忽然,她的目光一凝。
那个盛着桃花酥的碟子底下,仿佛露出一张纸的小小一角。
露出来的那个纸角是真的没有多大,而且碟子底小而口大,站在上方俯视的话,碟子口足以把底部全部遮住。那露出来的纸角也就是小指的指甲盖那么大,一不小心错过了都有可能!
谢琇心下一震,立刻伸手拿起碟子。
底下果然有一张很小的纸条。
高韶瑛仿佛也不想再掩饰什么了似的,那张纸条上明明白白就是他本人的字迹。
“勿介入此事”。
谢琇:“……”
勿你个头!姑奶奶就是要把这事管到底!把你从泥淖里连根挖起来!再把你带回去关小黑屋!!……
可能她咬牙切齿的气场太过强大,一旁还在搜查柜子的高韶欢察觉到了,停下了动作,惊讶地转身望着她。
结果就看到她双手握拳,气得脸都一阵青一阵白,身上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怒意,大概能够横扫三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