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听出那拿走长剑的人是个小娘子, 但舱内灯火,刚刚在打斗中几乎已经全被扑灭。他此刻只能依靠舱外照进来的月光,隐约看出那小娘子的绰约身形,正立在他的面前。
他精神一振, 连身上那些疼痛都忘了,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喊道:“女侠!女侠救命!”
那位“女侠”闻言笑了一声。
郑二马屁拍个正着, 更为得意,愈加恭敬。
“女侠!此人欲取我性命, 该如何处置?”他立刻把自己划入“和女侠站在同一边”的范围里, 指着地上打滚的黑衣人,同仇敌忾道。
女侠道:“去, 抽了他的衣带,把他捆好。到时候送官审问。”
郑二一愣。
“让……让我去捆?”
船身恰好在此时微微一晃。舱外的月光一瞬间映入船舱里, 正好映照在“女侠”含笑的脸上。
郑二这一回真正愣住了。
面前的“女侠”年纪很轻,容貌却已很美, 俏眉压低,杏眼横波,唇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轻蔑笑意,那月色映得她整张脸肌肤生光。
郑二呆呆地、结结巴巴地说道:“莫非……莫非你是天女吗……”
“女侠”嗤地一笑,那带着几分轻蔑的语气,这一次冲着他来了。
“郑二爷不会捆绑吗?不是吧,我瞧着您应当很擅长才对——”她恶意地拖长了尾音,仿佛下一句就是“您要是敢说不会的话,我就把您那点丑事也一道传扬出去!”。
郑二一个激灵,从刚刚那种被“女侠”的天女之姿慑住心神的鬼迷心窍之中吓醒了。
“我……我这就去!”他再也不敢多言,跌跌撞撞地跑向那个黑衣人。
女侠轻笑一声。
“很好。”
她的语声未落,已转过身去,“唰”的一剑直刺,已然再给那位被她打了个满脸花的黑衣人身上补了一剑!
郑二:“……!!!”
谁还敢痴心肖想这位女侠啊!反正他是不敢了!他已经快要被这位女侠的凶悍吓瘫了!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那血流了一地的黑衣人身旁,抖着手摸到那人的衣带便解。
……小爷这辈子第一次去解男人的衣带啊啊啊啊啊!
小爷已经脏了……小爷再也不干净了……可是女侠当真可怕……小爷不敢不听她的……
郑二内心垂泪,手上却是一点不敢迟疑地,解开那黑衣人的腰带,三下两下把对方捆了个结结实实。
捆完对方之后,他还不放心地看了看,觉得只捆手可能没有效果,于是便跌跌撞撞地往船尾那边走去,想找点东西来再把那贼人身上也捆好。
船身又微一摇晃,他伸手去扶旁边的围栏,下意识一侧身,却看到那女侠提着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头也不回地加入了船头的激战。
船头是谁在激战……?
啊,是晏小侯啊。
那只讨厌的孔雀。
他郑家与张家同气连枝,他也本应与晏小侯不共戴天才是!
……可是,晏小侯为什么会来救他?不应该巴不得他死了更好?
他虽纨绔,脑子却也不算笨,知道晏小侯压根不屑于搞一出“先害人,再施恩”的把戏来对付他。
……晏小侯若有这等心思,用在别人身上岂不是更好?用在他身上,他又不可能背叛郑家与张家,对晏小侯来说,有何好处?
而且,晏小侯来救他,就说明那些贼人也不是他派来的。
……也对,杀他一人,对张家与郑家的大业来说,也没有用啊。
不夸张地说,晏小侯要是想杀个郑家的年轻人取取乐,杀他哥不是更好吗?他哥可比他前程远大多了。
郑二想得那颗久已不用的脑袋都发痛了。
……还有,刚刚那宛若天女一般的女侠,究竟是谁?
她怎么会跟着晏小侯前后到来?
他记起事发之前,有个狐朋狗友好似发现了什么,还端着酒杯,嬉皮笑脸地对他说:“瞧瞧隔邻那画舫上……晏小侯携美游河哪……”
郑二:!!!
对!明天他就把这个消息透给皇上赐给晏小侯的那位夫人!谢太傅的长女!说她的郎君还未成亲,就敢和美人儿夜中游河,在画舫里乱来!
……不过,晏小侯今晚刚刚救他一命,他这么做是不是有一点太过狼心狗肺了?!
郑二纠结着,一直纠结到他找到了绳子,把那黑衣人捆了个结结实实,还没想好。
最后,他一想到张家与郑家的大业,咬牙下了个决心。
管他呢!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他就是要去向谢大小姐告状!最好搅得晏小侯家宅不宁!每天上朝,脸上都带着三条指痕最好!
郑二计议已定,感觉自己已经黑化成功,于是带着阴险的眼神,再度往船头望去。
一看之下,他差点趔趄。
因为那里已然结束了战斗!
那些贼人如今已全部都倒在了船板上,生死不知。
而晏小侯正侧着头,温言与那位女侠谈笑。
郑二如同晴天霹雳,慌忙去看那女侠脸上的神情时,却发现那女侠也目色温和,全然没有刚刚面对他时那一副声色俱厉的模样。
郑二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晏小侯冲着那女侠,笑得几乎身后的孔雀尾巴都要跟着开屏了!
他听到晏小侯用一种温柔得让他都感到恶心的语气说道:
“不知……小可此番表现如何?谢大小姐可还满意?”
郑二:……???
谢大小姐?!
啊莫非那女侠是谢大小姐遣来的吗?专门为了监视晏小侯?而晏小侯如此卖力表现,也是为了讨好谢大小姐?
……不慌。
郑二勉强稳定了心神。
这样他也有后招。
他可以去跟谢大小姐说,她派去监视晏小侯的那小娘子已然反水,监守自盗,跟晏小侯眉来眼去地好上啦!
到时候谢大小姐一时气怒,还是可以抓花晏小侯那张志得意满的脸!
……可是下一刻,那女侠含笑的回应,就打破了郑二的迷梦。
“郎君身手甚好。”她微笑道,“若是家妹有郎君身手之万一,那日我归家之时,便不会如此顺利了。”
郑二:!!!
没错了。解谜了。
这位女侠,就是谢大小姐!
如今在中京,谁还不知道谢大小姐归家的第一天,就把谢二小姐狠狠地收拾了一遍的事迹啊!
原本京中上下,一般都以“谢小姐”来直接称呼谢二,就仿若大家都已经忘记了那一位久居道观、从未回京的大小姐一样。
就在那一天,谢大小姐轻飘飘地就让大家全部知道了,谢家还有一位大小姐。而谢家如今说话算数的,是大小姐。
……真是气死了!
晏孔雀本就张扬,如今再让他添一此等强力之臂助,可如何是好!
郑二想了想自己那位刚刚十五岁的表弟,仁王李重霖,不由得感到了一阵忧虑。
表弟正是议婚的好时候,但看晏孔雀今日之势,再叫他得了这么一个夫人——论家世,是谢太傅长女;论容貌气质,京中竟然无有贵女能出其右;若是再论这隐藏的好身手,一鞭就能于黑暗之中,正中贼子面门,就更没有人可以相比了——表弟除了一个中宫嫡出的出身之外,其余方面,当真能赢得过这位尚名不正言不顺的“长兄”吗?
郑二很忧虑。
郑二愁得都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
也忘记了——
直到面前掩过来两道黑影,郑二才记起来,晏孔雀与那位凶残的女侠谢大小姐还在他的船上!
此时大约晏孔雀已经驱赶着其他劫后余生的纨绔子去重新点灯了,郑二抬起头,便看见船上的灯火一盏一盏又亮起来。
而在那样的灯影里,晏孔雀站在他面前,摸了摸下巴,冲着他露出一个难解的微笑。
郑二:……?
他听见晏孔雀意味深长地问道:“这贼人……是郑二郎你自行捆绑的啊?”
郑二没顾得上多看脚底下奄奄一息的贼人,兀自挺起了胸膛。
怎么了!就不许他郑二郎也做点正经事吗!他郑二郎虽然今晚受了难,但他也是铮铮铁骨的汉子!负了伤还能把贼人拿下,捆个结结实实!
他昂起鼻子来哼了一声,道:“又怎么样?”
结果却看见面前的晏孔雀弯起眉眼,十分和善地笑了。
“……不怎样。”他答道,愉悦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促狭之意。
“郑二郎,看不出你还有这等手艺啊——”他的尾音挑起,余韵袅袅。
郑二:?
他低头一看,径直吓出了一头冷汗!
他……他什么时候把这贼人捆成这样了!
地上的贼人流了一地的血,身上却被艳红的系绳捆成了稀奇古怪且复杂的……绳结。
郑二吓得猛一抬头,就看到不仅晏孔雀本人正在忍着笑,就算是那位站在晏孔雀身旁的女侠——不,谢大小姐,也朝着他露出复杂的神情。
“呃……我……不是这样……”郑二结结巴巴,脸色一瞬间就变得血红。
“噗——”晏孔雀好像再也忍不住那股汹涌的笑意,喷笑出声,并且很快就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郑二郎你可真行啊——我要甘拜下风了,真的,我远不如你……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