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这几位路人携带的物品——这很明显就是去上坟的啊!
谢琇心想,没听说过中京还有这种传统,一定要把亡者埋葬在道观或寺庙里啊?
她既然心下有了怀疑,便觑个无人的空子,展开自己那高等轻功的身手,悄悄尾随着其中一对像是母女、又像是婆媳一般的女子,随她们穿过一片竹林间被人踩出的小径,果然——
来到了山坡上的一处开阔地。
谢琇定睛一看,那处开阔地就是一片墓地,歪歪斜斜的墓碑,数一数足有几十座!
那对老妇和年轻女子的组合走进墓地,走到其中一座墓碑前跪下,从竹篮中拿出黄表纸点燃,尔后就开始呜呜咽咽地哭。
谢琇:……好家伙,这也不怕引起火灾吗?!山林防火人人有责啊!
她打定主意,等一下待得这对母女或婆媳离开之后,她定然要立刻上去把那一小堆的黄纸上头的火给灭了,再在这片小小的墓地里走一圈看看。
回鹤观虽然仰看过去,山景秀丽、建筑俨然,但细思起来,与洞慧观不同的地方,最大的一处,也就在这里了。
她心念既定,就潜心静气隐在林中,听着那边的声音。
她听了一会儿,发现那两人还真是一对母女。她们是来替他们家唯一的男丁——那年轻姑娘的兄长——上坟的。
根据那老妇一边哭一边念叨的话语,谢琇断断续续地把她们家的故事拼凑了出来。原是那姑娘的兄长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年纪轻轻就没了,也进不得祖坟,好在回鹤观的各位道长心慈,还肯把这背阴一面的山坡上划出一块地方来,收留他们这等犯了事的孤魂野鬼。
那老妇哭得狠了,不多时就咳嗽起来。那年轻姑娘慌忙停了正往墓碑前摆供果的手,去扶住她娘。
两人低声说了一阵子话,老妇咳嗽一直断断续续未停,那姑娘显得十分担心似的,再三再四劝说,终于劝服了那老妇,两个人相携站起,又往这片竹林子里走来。
谢琇往旁边一闪,就瞬间没入了竹林旁边的一丛灌木之中,所发出的声音,不过像是风吹过树梢引起的簌簌声。
因此那对母女一点也没有起疑,并且因着那年轻姑娘忧心母亲咳嗽之故,甚至都没有四下张望,两人穿过竹林,沿着小径匆匆走了。
谢琇目送二人去得远了,这才闪身回到竹林里,沿着小径走入那片墓地,径直走到那对母女祭拜的那座坟前。
黄表纸还在燃烧着。虽然那年轻姑娘已经十分小心,甚至在地上挖了个浅坑,将黄表纸放在坑中才烧化,但火苗腾得高了一些,眼看就要点燃坑边的一些草根。
谢琇叹了一口气,先向着那座墓碑作了一揖,道“得罪了,若不灭火,只怕这座山都要被烧光,兄台莫怪”,然后四下一张望,居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座更大些的坟墓,修缮得还不错,墓前居然还摆着——不,实际上是在墓前的土地里半埋着——一个黄铜制的小香炉,于是立刻冲过去,用力一把抄起那香炉回到远处,口下脚上,朝着那浅坑中燃起的小火苗便是一盖。
那火苗只是一时窜得高了一些,论尺寸并不算大,竟然正好全部被那小香炉的开口容纳进去,倒扣住了。
谢琇又回到那座修缮得很是不错的墓前,发现那墓前居然还摆着几只瓷碟,碟子里的供果却已然腐烂皱缩了。
谢琇更是毫无心理负担,拿起瓷碟一手一个,将碟中供果往旁边一丢,走回去用瓷碟铲土,再翻起那只小香炉来看。
果然,底下的火苗已经差不多快要全部熄灭了。谢琇遂将碟中的泥土一股脑都倒在那浅坑里,彻底压熄了火苗。
及时将一场山林大火化为无形,谢琇拍拍手,拍掉手上的土,这才有时间去仔细观察那座墓碑。
碑上的刻字很简单,就是“吾儿陈大牛之墓”,底下连落款都没写。
谢琇:“……”
她绕着那座墓碑走了一圈,但那座墓碑上只留下这么几个字。
她暗忖,只看这几个字,完全不知道这位“陈大牛”是犯了什么事。
她正在思考,脚下就咚的一声,踢到了甚么硬物。
那硬物还会滚动,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边去。
谢琇:“……!”
糟糕,忘了从旁边哪位仁兄墓前暂借来的灭火用具还未归还了。
她慌忙弯腰捡起那只香炉和两只瓷碟,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看。
这一看,她可吓了一跳。
香炉底部竟然錾刻着字迹。
瓷碟底下也烧着“大虞永徽年制”,单看那几个字的字迹,写得还挺漂亮,看来即使这瓷碟是民窑烧制,那也必定是质量较好、索价较高的民窑。
而香炉色沉,谢琇须得对着光线调整了半天角度,才勉勉强强看到几个字的轮廓——
“集古知今”。
谢琇:……???
这可不像是什么小摊子上卖的便宜玩意儿啊?!
她疾步走到刚刚那座修缮得很好的墓前,一抬眼就望向墓碑——
碑上竟然无字!
谢琇:!!!
第30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6
她愕然低下头, 仔细看了看手中拎着的那只小香炉。
炉底似有烧灼痕迹,不可能是没有用过的。
而且她可没忘,刚刚自己是先丢弃了瓷碟中变质发黑的供果,才抄起瓷碟去铲土的!
既然有人上香供奉, 又怎会单单留个无字碑在这里?!
埋在这僻静背阴的山坡上, 这么巴掌大一块地方, 又不可能是则天大帝再世……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簌簌声。
……是有人的脚步踏在地上的落叶杂草间,发出来的声响!
谢琇猛地回头。
盛应弦从竹林之中走出,迎着她的目光,一直走到她面前方才停下, 向她一揖,道:“见过谢夫人。”
谢琇:“……”
她只得也沿着他说话的风格,颔首回礼道:“见过盛侍郎。”
她倒不是不想还礼,而是——她手里还拎着那只小香炉和瓷碟呢!
她慌忙弯腰把香炉和瓷碟都放回墓前。但刚刚她拎起香炉时在地面上造成的那个小坑却一时没办法回填平整, 只好尴尬地解释道:“我方才到时,见一对母女刚走, 她们在墓前烧纸, 火苗窜得高了一些,险些点燃杂草……仓促间无处去寻水源, 只得拿这香炉反扣在火苗上, 再拿瓷碟铲土扑火,若是得罪了此间主人……”
盛应弦似是有些讶异, 他的目光沉了沉,道:“应是无妨。”
谢琇觑着他的面色, 决定还是小小地试探他一下。
“能用得起这等铜香炉、还将它留于墓前的,想必不是一般家庭……如今我倒是不问而取, 也不知这家的遗属会不会——”
盛应弦轻轻叹息了一声。
“无妨。”他道,停顿了一下,说出了——让她非常惊讶的话。
“反正这家人近期想必困于官司,是无暇再来扫墓了。”
谢琇:!!!
这句话几乎等同于明示!
她脱口而出:“难道这用无字碑的墓主,就是……就是……?!”
盛应弦微微颔首。
“正是郑大人啊。”他低声道。
虽然四周无人,并且他们两人皆身负武功,若是真的有人潜伏在侧,他们想必也能听得出来,但他依然压低了声音。
谢琇震愕道:“可是……郑大人生前简在帝心,圣宠不断,何故去世后却要埋在这偏僻山坡上?墓碑上连名字和官职也不写?!”
盛应弦双手负于背后,瞥了一眼那座无字碑,面色难得地带上了一丝阴晦。
“圣意难测……”他轻轻说道。
谢琇一愣。
但她很快就有了一个联想。
“难道是……他做了什么,导致他失了圣心?”她悄声问道。
盛应弦抿着唇,没有回答她。
但盛六郎在不方便公开肯定时,总是像这样抿着嘴唇不言不语的。谢琇早已熟知了他的习惯。
因此她微微一凛,心头有了些不妙的联想。
“这么说来……他的死因,岂不是也——?”
盛六郎这一次摇了摇头。
“我不能说得更多了。”他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叹息。
“引你来此处,已是我徇私了……”
谢琇愣了一下,心头涌起了一阵负疚感。
但此案是剧情的重大突破口,她不得不换了一种方式,委婉地继续打探。
“好,那我可以问些别的事吗?”
盛应弦颔首,示意她“请讲”。
谢琇问:“那么,既是如此,郑蟠楼又犯下叛国大罪,此次应是不能得到赦免的……”
盛应弦沉默良久,低声道:“我本也如此认为……直到大理寺复核未过。”
谢琇道:“那也有可能是姜少卿有意为难,却正巧遇到张家声势太旺,皇上有心敲打,两下里碰到一起,虽然目的不同,能采取的最简单方法,可不就是将‘蟠楼案’打回刑部?”
盛应弦目光微微一震。
但片刻之后,这站在阳光之下的俊朗郎君,脸上却逐渐漾开了一个苦涩的笑意。
“……我又何尝不知?”他的声音低得轻似耳语。
“因此,皇上才命云川卫协办……正是要在其中找个平衡之意。”
谢琇:“……”
她这一瞬间忽而有些恍然一梦之感。
啊,对。
毕竟中间相隔了五年——于他来说,是五年;于她来说,是更久更长的时间——因此她几乎忘却了,盛六郎是正义清直的代表,但他并不是不懂得变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