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外头情势不明,贸然四处打听内线消息,只会给别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机。
谢琇虽然有易容和轻功两样本事,甚至还可以给自己绘个隐匿符,但现在这个世界灵气太少, 隐匿符发挥不出最大效用,万一走到一半露出一只手臂一条腿,反而会震惊整个中京。
而现在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庄信侯府,轻功也只能让她飞檐走壁, 不能让她隐匿身形。光天化日之下,若是有个人打从庄信侯府里飞身出来, 即使顶着一张陌生的脸孔, 也足够打草惊蛇。
所以谢琇只能等。
而且,姜云镜或者其他小侯爷的盟友要给他传递消息, 除非今天在外头什么地方有些其它的手段, 否则若是要传信到庄信侯府,也只有入夜之后方才便于行动。
谢琇安坐于“含光堂”内读书, 一本封皮上写着“拈花诗集”的话本子拿在手里,读得飞快。
忽然底下有丫鬟来报, 说出府采买的翟婆子有事要单独回禀。
谢琇放下那本伪装成一本诗集的话本子,命翟婆子进来。
翟婆子也是庄信侯府的老仆了, 一进来就跪在地上,双手高举托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说她今日到了集市上,人群挤挤挨挨的,也不知为何,手里一紧,已有人塞了这张纸条过来,吓得她心惊肉跳的,也不敢声张,采买完毕就匆匆回府过来禀告夫人了,云云。
谢琇坐在椅子上,又问了一些问题,翟婆子答得也没多大破绽,活脱脱一个“有点见识但也没有搞过这种地下工作”的世仆模样。
谢琇接过纸条,发现上面写的是今夜戌时初刻在中京城中运河畔的某处酒食摊子旁会面,落款写的是“明见”。
……可是,姜明见——也就是姜小公子——的字迹也不是这样啊?
谢琇拈着那张纸条,拿不定主意这是个陷阱,还是姜云镜真的要约见她。
最后她决定:易容前往。
她懂得易容之术的秘密,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姜云镜是知道的——他们初次在公主府后院见面时,她被迫要化装得更像长宜公主一些,所以当时他看到她那张脸的时候,还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所以他若是真的要约见她,也当猜到她必定会易容前往。到时候他要如何才能认出她,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她总不可能明晃晃地用谢大小姐这张脸,在入夜后鬼鬼祟祟地去和什么人见面吧。
而本应在日落前就下值的小侯爷,这一天直到酉时,依然不见踪影。
他也没有派人回来通知她一声,他究竟去了哪里。
谢琇坐在妆台之前,思忖着总不会有人今天听了皇帝命仁王代祭的圣旨,马上就去取那位遗珠皇长子的狗头吧,小侯爷应当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于是她就心安理得给自己化了个路人妆,打扮成普通民妇的模样,从庄信侯府的后门闪身溜走了。
虽然这个小世界里灵气匮乏,隐匿符没什么持久的效果,但让谢琇把后门打开一条细缝,往身上套个隐匿符,然后闪身出去,尽快走出后巷,找个阴影处汇入人群这短短的一段距离,还是没有问题的。
谢琇走入巷口的一株枝条近乎垂落地面的大柳树后,把隐匿符一揭,再十分自然地从大柳树的巨大树冠垂下的阴影里走出,汇入街巷上的人海之中,毫无破绽。
她来到了纸条中写的那家运河边上的酒食摊子附近。
这一段运河已经过了中京城中的繁华地带,左右也有些阴暗。运河岸堤上多是摆的小摊位,并没有繁华地带酒楼连成一排的盛况。
那家酒食摊子看上去就是最普通的那种,仗着附近有家小酒馆,可以让食客买了酒过来坐在摊子上,再点些下酒菜,或许自家还有一两样特色卤味或小食的秘方,坐着慢慢喝酒吃菜。
中京四季分明,一年倒有三季适合像这样坐在堤岸上,一边喝酒一边赏赏河景。
只是此刻已过戌时,摊子上客人渐少。
中京的夏季昼长夜短,不设宵禁,但人们也极少彻夜在外吃喝游玩,一般未到亥时,街头也就十分安静了。
如今街头已行人渐稀,但那家酒食摊子上并没有姜少卿那张熟悉的脸出现。
谢琇今夜打扮成一个在外做工的民妇模样,踌躇着走近那家摊子,似是想买些卤味回家、又精打细算着怕多花了钱的模样。
如今已是快要收摊的时分,摊主见还有客人上门,也很欢喜,热情地要便宜些将剩余的卤味卖给她。
谢琇抖抖索索地在衣襟里摸了一阵子,才摸出一个破旧的布袋,打开来一枚一枚铜币地点数,还不忘随时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扫视周围的同时又挑剔一下剩余的卤味“全是边边角角了”、“都这时分了,味道只怕也不甚新鲜”,锱铢必较着,还要讨价还价。
最后她终究是用几十个大子儿将剩下的卤味几乎全部都买了,愁眉苦脸地嘟囔着“家中半大小子,真要吃穷老子娘了”,再不着痕迹地扫视了周围一圈,确认真的没有什么疑似姜少卿派来接头的人,这才怀抱着油纸包,慢吞吞地又走远了。
她已经可以确定,那张纸条是有心人递来的试探了。幸好她也有技能傍身,想必周围盯着这家酒食摊子的人,也没看到有什么可疑之处吧。
当然,时近戌时,摊子上来了个穷苦民妇。可是锦绣堆里堆出来的世子夫人,即使幼时于道观中清修,可也不曾如这般在贫困中挣命;怎么可能会与穷苦民妇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谁会想得到,有机会成为太子妃和下一任皇后的谢大小姐,真的能抠抠搜搜地在这种小摊子上包圆剩余的卤味呢。
谢琇本想把那一包卤味随手给个乞丐,但又担心有什么人要追根究底,反而让那乞丐无辜遭罪,索性把那包卤味揣回了家,给了二门上盯着的心腹婆子下酒。
她慢吞吞地往“含光堂”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明日须得跟小侯爷说一声今晚的情况,看看是不是要拿住翟婆子再多审问审问,毕竟庄信侯府里这些世仆,对着她这个入门时间尚浅的世子夫人,也不知道忠诚度有多少,还是世子爷出面更稳妥……
然后,她就愕然地停在了“含光堂”的庭院正中。
因为她看见,卧房里面对庭院的那扇窗子被打开了,晏行云正坐在窗边,右臂搭在窗框上,漫望着窗外。
他的视线方向很奇怪,既不像是看着庭院,也不像是望着夜空。若要让谢琇来说的话,她倒是觉得他的视线里是一片空旷,什么都没有看到眼里。
谢琇在庭院中停顿了几息,直到晏行云终于察觉到了她停下脚步的举动,慢吞吞地把视线调往她的脸上。
尔后,他勾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夫人。”他用一种极为慎重的语气,慢慢地说道。
谢琇本能地感到了一阵不妙。
一般这种神情、这种语气……出现的前提,基本上都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否则的话,小侯爷看到她的时候,就不会笑得这么瘆人了。
……是因为今天早朝上皇帝下的那道“仁王代祭”的命令吗?
谢琇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神色和态度的自然,重新举步往屋内走去。
她进了屋,这才发现整座“含光堂”内——包括他们的卧房、正堂和另一侧厢房改成的书房——居然一个下人都没有。
谢琇倒不至于还需要丫鬟婆子服侍,只是觉得十分奇怪。
她固然不需要服侍,但小侯爷天潢贵胄,还是挺习惯于使唤人的,如今却为何要屏退下人?
她走入卧房中,发觉小侯爷果然侧坐在窗下的那张长榻上,右臂撑在窗框上、手肘支起,右手托着脸颊,就那么半侧过脸来望着她,姿态潇洒有余,但气场却带着一丝紧绷感。
谢琇也不戳穿他,只是走到墙角的铜盆前打算盥手。
水已经凉了,好在如今还是夏季的尾巴,水热一点凉一点其实无所谓。
谢琇拿一旁的香胰子来涂在手上,仔仔细细揉搓过,又伸手进铜盆里洗掉。水声就那么一波一波,哗啦哗啦,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小侯爷则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谢琇擦干净手之后,打算自己去柜子里找衣衫来换。她一边走向卧房另一边的衣柜,一边极其自然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今晚连下人都不用了,就一个人呆在这里?”
晏行云在她身后轻笑了一声。
谢琇有点尴尬,因为她必须立刻换下这一身有点破旧的装束,但小侯爷似乎毫无回避的意愿,这一下她是非得当着他的面换装了。
她想了想,慢吞吞地走到一旁的屏风后,把今日出门前自己穿的燕居衫裙又换上了,然后拿着一件轻薄的纱衫走出来,准备等一下沐浴之后再换干净的中衣。
这时,晏行云忽然开口了。
“琼临,”他说,“过来这里。”
谢琇:……?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拿的那件轻薄的夏衫,决定在这种不寻常的日子里,沐浴这回事可以先等等,还是先解决小侯爷的心结比较重要。
于是她依言走到了那张窗下的榻旁,问道:“郎君何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晏行云就伸出左手,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向着自己的方向用力拉过来!
谢琇猝不及防,失去了重心,向着晏行云的身上摔倒下去。
她脱口喊了一声“啊!”,然后眼前一花,感觉身躯已经重重落进了对方的怀抱里,并且因为是跌坐下去,还撞得臀腿一阵酸痛。
按理说这一下应该也撞得对方很痛,可是小侯爷一声不吭,只是伸手环住了她的腰间,从身后靠过来,将脸就这么靠在了她的后背上。
谢琇:!
第33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5
她现在坐在他的腿上, 面朝外侧,完全看不到身后的状况,只觉得小侯爷一阵一阵的温热鼻息透过夏日本就轻薄的衣衫,全部吹拂在了她的后背上, 令她坐立不安。
“郎君?”她试着唤了一声, “你怎么……”
可是她的问话再度被小侯爷打断了。
“别动。”他闷声道, “借我靠靠。就靠一会儿……”
谢琇:“……”
啊这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吗?!
她无可奈何,想要挺直肩背,坐得好看一点,但是小侯爷的脸就那么贴在她脊背上,害得她动弹不得。
她还以为小侯爷要问她“今晚跑到哪里去了”, 又以为小侯爷要问她“你知道今天早朝上皇上下的诏旨了吗”。但是小侯爷一时间就只是这样温顺却紧紧地靠着她的背脊,什么话都没有说。
谢琇无可奈何,伸出手轻轻地拍抚着小侯爷紧紧缠在她腰间的手,一下一下地, 说道:“究竟是怎么了啊……”
或许是因为夜深人静,她的声音格外清晰, 带着一点平时很少见到的、真切的温柔和怜惜, 让晏行云的肩膀倏然抖了抖。
然后,他听见她更加柔和的声音, 那声线柔和得几如梦境, 简直就像是今夜高悬于夜空的、近乎满月的圆月所洒下的温柔清辉一样。
他的脑海之中莫名地浮现了两句诗。
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
“长定?晏长定?”她的纤指覆盖在了他略有些发抖的手背上, 轻轻摇晃了两下。
“到底是怎么了,可以对我说说吗?”
晏行云想要开口, 却一瞬间咽喉哽塞,千头万绪, 完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咽了咽,喉结上下滑动了数次,才开口道:
“你知道……‘庄信侯’的‘庄信’二字,作何解吗?”
谢琇:……?
糟糕,她没有熟背过“谥法解”啊。
不过她倒是有点模糊的印象,“庄”和“信”两个字,至少不算恶谥。而且,永徽帝还有个儿子被封做“信王”,倘若“信”还不算好字的话,他也不会给儿子当封号吧?
她顿了顿,试着答道:“呃……我不太知道这些……我长于郊野之中,未曾学过这个……”
在她身后,紧贴着她背脊的小侯爷也仿佛微微一怔,才叹息着低笑了一声。
“啊……我竟然忘了。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