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小侯从前并没有爱过什么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知道爱上什么人的时候,应该作何反应。
他详细地问过他那些狐朋狗友何为动心,然后把他们的说法综合在一起,谨慎地采纳了一些重点。
所以他现在在把从前吸收的那些重点在脑海之中一一罗列出来,再挑拣出盛六郎的反应,一一加以对比甄别。
因此他十分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盛六郎这棵铁树,看来是在他的夫人这里开花了。
……真难得。
他本能地带着一丝嘲讽在想,一直不肯靠拢任何皇子或势力的盛六郎,居然能把这么大一个把柄,就此送到他的手里,他该如何好好利用,才能不负盛六郎的这一番心意呢?
他自以为很冷静、很从容、很淡定地在思考,但却不知自己的表情渐渐已经变得阴晦了下来。
那边的两个人还在谈着,完全就是在分析案情和朝局,但他们之间流转着的那股和谐与默契的氛围,却让人难以忽视。
而且,他们说完话之后,盛六郎居然终于肯把目光投向他了,结果却说出一句让晏行云愈发气闷的话来。
盛六郎彬彬有礼地向着晏小侯一拱手,道:“此刻盛某所知,尽已向两位说明。若将来再有变化,盛某亦会设法告知。”
晏行云皮笑肉不笑地也向着盛应弦拱了拱手。
“此番真是偏劳盛侍郎了……多蒙关照,某心中不胜感激。”
他说着干巴巴的感谢词,不过他心想,反正盛六郎想听到的,也不是从他这里说出去的甚么感谢。
果然,盛六郎没有介意晏小侯的言不由衷。
他反而愈发彬彬有礼了起来,脸上略显出一丝掩藏在温文之下的难堪来。
“呃……不知盛某可否单独与谢大小姐说几句话?”
晏行云:“……”
他提醒自己,这是一个刷盛六郎支持度的好机会,一定要表现得有风度一点——可是他的心里好像有黑泥渐渐漫涌上来了,他得第三度在身后背着手掐住腕脉,才能竭力将自己的脸上那个笑容维持好。
他微微颔首,但不知为何,压根不想说话,于是看了旁边的谢大小姐一眼。
他的目光很平静,但谢琇接收到了之后,却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虚和愧疚。
她垂下视线,粉饰太平似的说道:“……那么,我送盛侍郎出门。”
盛应弦似乎也觉察到了这间书房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他再度向着晏行云点点头,神色间似乎有一丝赧然,但眼神却十分坚定,像是在保证“下次如果案情有进展,一定会让你们知道”。
晏行云也接收到了他眼神中的潜台词。
他知道自己至少这一次,成功地让盛六郎站在自己这一方了。甚至他可以把盛六郎当作此案中的一个眼线来用,利用盛六郎得到他想知道的情报——譬如仁王到底是怎么做的,用了什么手段,利用了什么人,而皇帝对此又是怎么想的……
这一切,盛六郎应该都会告诉他。
不仅仅是因为盛六郎认为他并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而且还因为——
盛六郎对他心存有愧。
望着盛六郎与谢大小姐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的背影,晏行云有一瞬间有点想笑。
盛六郎这一辈子何曾做过什么亏心事呢?如今他居然见到了!多难得啊,他要不要庆祝一下呢?
他的手腕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晏行云终于把背在身后的双手松开,举到自己面前一看。
哦,果然是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刺进了肌肤里,在他的左腕上留下小小一道弯月形的血痕。
他将左腕举在自己眼前,冷冷地笑了笑。
他也说不清在笑什么,或许是在笑自己。
而走出书房的两个人,此刻已经走到了“含光堂”的正堂。
或许是为了防止有心人的窥视,正堂里并没有点灯。
盛应弦刚刚进来的时候,正堂里就是一片漆黑的。
他来之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甚至看过庄信侯府的平面图。但他一进“含光堂”的庭院,就惊讶了一下。
按理说这样煊赫的侯府,除非是主子们都歇下了,不然决不会一片黑漆漆的也不点灯。
但他站在庭院里,注意到了西厢房中有灯光透出。但除此之外,东厢房的灯光显然比较黯淡一些,正堂更是一片阙黑。
而且,居然四下里连一个仆婢都没有看到。
盛应弦情知这是因为眼下非同寻常,晏世子是处于事实上的“圈禁”状态,若还是和从前一样呼奴喝婢,奢侈高调,绝没有好果子吃。
但盛应弦轻手轻脚推门进去的时候,还是心中带了一些感叹。
伴君如伴虎。即使这位君王并不那么英明神武,而是愈来愈显出偏听偏信的昏庸模样来,依然对年轻有为、允文允武的晏世子,有着决定性的威势。
旁人平日只见他风光盛大,何曾知晓他背地里如履薄冰?
这一瞬间,盛应弦倒是对这位“遗珠”,产生了几分同情之意。
……可是他一推西厢房的门,那点微薄的同情之意立刻就化为了一腔酸醋,让他心头又是酸辛、又是苦涩,只觉得自己应当比这位晏世子还值得同情!
因为在这个时候,晏世子才是小折梅名义上的夫婿,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旁,说话逗她开心,和她一起迎接深夜里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到访……
而他呢,他多么像一个局外人,一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硬要斜刺里横插一杠子,介入这一对中京皆知的神仙眷侣中间。
……听上去简直像是戏本子里不自量力的小丑。
他的道德感简直化作了一道金箍,在他的脑海里随时发出刺目的光来,在他一步步走向小折梅——不,谢大小姐的时候,也同时在一点点慢慢缩紧,直到将他的头颅箍得发痛,头晕目眩,痛不可抑。
几乎与此同时,那道禁锢着他的、道德感化成的金光,又仿佛能发出若晨钟暮鼓一般庄严沉重的声音,一声声警告着他:
你不可这样做,盛如惊。
即使你再渴望接近她,她也不再是你的了。
阔别五年,使君无妇,而罗敷有夫。
即使他再渴望见到她,可是见到了,又能有什么用呢?
……就像现在一样。
她的夫婿还站在他们身后的书房里,房门半掩着,但他心里清楚,她的那位被他的出现隐秘地挑衅了的“夫婿”,即使不曾露面,也还是在暗中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了。
他甚至连多注视她一时半刻,或在语调中带上更多含有情感的关切,都是错误的,背德的。
他是光辉正义的盛六郎,一生中从未行差踏错过半分……
而这种事本不应该发生!
第34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7
盛应弦默默地走到了“含光堂”正堂的门口, 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回过身来,借着窗棂间钻入的一点点月色,仔细地望着自己身后的谢大小姐。
她停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如此接近, 近得他仿佛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她, 拥抱住她;但却又如此遥远,远得好像无论他怎么伸长了手去够,都够不到她的一片衣角,永远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地拥抱她, 亲吻她,约定好十月十二吉日当天,要猎了大雁去送给她……
可是,去岁的十月十二, 她却披上了嫁衣,与另外一个男人成婚了。
他知道她这么做必定有着某种苦衷, 他也并没有一丝一毫要怪罪她的意思。
只怪天意弄人, 才让他们不得不分道扬镳。
可现在她明明回到了他的面前,他却还是没有资格去碰触她, 只能像现在这样, 徒劳而渴望地躲藏在黑暗里,才能掩饰住眼神之中的卑劣渴盼, 装出一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的庙里神像的端正模样,与她搭两句不疼不痒的话, 就能回去之后在心头反复回味许久,靠着这一点点新的记忆, 来度过接下来无数个漫漫长夜……
他在黑暗里凝视着她。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在他庄严肃重、不苟言笑的躯壳之下,他的那颗心却一直在紧缩,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快要四分五裂了。
倘若你一生之中,只能爱上一个人,而那个人不可能属于你,那又该怎么办呢?
他曾经反复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是一直都找不到答案。
此刻,他已经在门边伫立得够久,倘若再不离去的话,书房内的那位晏世子,或许是会随时失去耐心,走出来诘问他的。
盛应弦垂下视线,语调沉沉。
“此番……世子处境,着实有些凶险。”他低声说道。
……他其实并不想说这个。但是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将自己的关怀之词,隐藏在以她的夫婿作为开头的一番话里。
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生怕自己的真实情绪流露得过多,给她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皇上似有偏袒仁王之意,已几次三番督促我等限期找出真凶,还曾说‘任是多重要的人物,也越不过霖儿去’。”他的声音又压低了一点,因为他觉得这句话对于被遗弃在宫外、不被承认的“遗珠”晏世子来说,可能是重重一击。
这也是为什么他刚刚没有把这句话对晏世子如实相告的原因。
月光映在谢大小姐的脸上,盛应弦的双眼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因此反而比刚才能看得更清楚一点了。
谢大小姐好像十分惊讶,但惊讶之后,还隐藏着一点鄙薄之意。
盛应弦觉得,那点鄙薄之意应当是冲着皇帝去的。
他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管是由于最早的出身之故、还是因为后来的一系列遭遇,小折梅对皇帝素无好感,这是完全正常的。
让他的心头微微一涩的,是这种反应看上去,好似在为晏世子打抱不平似的。
这也完全正常……毕竟晏世子如今可是她的正牌夫婿……更何况小折梅一向怜贫惜弱,富有正义感,听到这种偏心眼到了极致的话,一定会觉得不公平……
盛应弦这样在内心之中说服着自己,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垂在身侧的双手又渐渐握紧了。
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继续说道:“……我自是不会让无辜之人受到冤屈,但只怕没能得出圣上想要的结论,上意难测,或许会迁怒于庄信侯府……”
他顿了一下,恳切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尽力保全你……们。”
最后的那个字,他添得无比艰涩。可是他心里清楚,晏行云是不能被入罪的。
因为他一旦被入罪,他的夫人便也成了有罪之身,而谢太傅那个懦弱无能的“父亲”,是不可能为了这个二十年没有归家的“长女”,甘冒违抗圣意之险,去为谢大小姐求情,求皇帝额外开恩赦免她的!
事到如今,能救她的人,还能有几个?
盛应弦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决意。
“……我一定会保全你……和他。”
最后的“和他”两个字几乎要隐没在一室黑暗之中,轻得几近气音。
谢大小姐“啊”了一声,抬起眼来,就着溶溶月色,无声地凝望着他。
这种眼神一瞬间就令盛应弦局促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