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是陷入了绝境,灰心绝望之下,犹如溺水之人,只想抓住一根浮木吧。
她当然也知道什么叫吊桥效应。
刚刚盛应弦转述的皇帝的那句诛心之言,她不知道小侯爷听去没有,但即使他没有听见,他也心知肚明,皇帝不可能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垂怜。
因为他本就不是皇帝的亲生子,是可以被随时丢弃的。
他彷徨四顾,却发现得知了这个秘密,还能够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的人,普天之下,竟然只剩下谢大小姐一人了。
其他人至今还愿追随他,不过是被蒙在鼓里,认为他是流落在外的皇家正统血脉,还有机会“立贤”。
但谢大小姐,被这个婚约与他捆绑在了一起。他若是死,她也得不到什么好的结局。即使皇帝准许她和离归家,她曾经是那位假遗珠珍爱无比的夫人,这一事实也永远不会消失,如同烙印,要跟随着她永生永世。
因此,他即使不相信旁人,也会相信谢大小姐是不会做出对他不利之事的。因为即使不论情感,只论利益,他们两人也是捆绑在一起,至死无法分割的。
也因此,他在这样的时刻,唯一可以全心相信、紧紧抓住的人,就只有她。
所以,他又熟练地在用诗句、眼神、语调、神色,来渲染他的深情了,以为这样就可以迷惑住她;至少,他认为像她这样的好姑娘,是不会对一位深深爱慕她的男子下得了狠心的。
因为她默然无语,他甚至放下了手中的点火棒,转过身来,于灯影里,深深地凝望着她,目中似含一丝柔情。
“‘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他缓缓说道,长声诵完之后,语调里还带上了一丝笑意。
“我竟然忘了,这个名字但凡出现在诗赋之中,总是有这样的含义的……”
谢琇:“……”
她不记得原作里“晏行云”这个名字是谁给他起的了,但她敢指天发誓,当初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绝对没有要让他如今借着这个名字来谈情说爱的意思!
这句诗的意思就更加直白大胆了,说的是“在这样的光景里思念佳人,只能托天上的流云来送去我的心怀”。
这一瞬她其实有种古怪的冲动,真的很想问一问他,倘若他如今已经山穷水尽,只有笼络毫无感情的某个姑娘,才有一条出路的话,那么是不是她要求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即使是冒犯的要求,也没有关系?
可是她也知道,这个问题问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他永不会给她真实的答案,只会含笑回答“假如那个姑娘就是琼娘你的话,那当然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从现在开始,或许一直到这故事的结局,他都将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脚下是无尽深渊,只有一条蜿蜒的小路曲折向前,还不知道远方等待着他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他将会一直这样,用辨不清真伪的温柔情意包围着她,直到这故事的结局,是吗?
第34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9
谢琇抬起眼来, 注视着晏行云那张于跳动的烛火映照下,愈发显得俊美到有一丝危险的面容。
他以为她真的不懂吗。
那一句之后,明明还有一句“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
我徒劳地付出这殷殷情思, 却只能暗自悲伤, 终究你我之间, 阻滞的是万千山河。
在原作之中,小侯爷与“谢大小姐”之间,最终就是如此吧。
万千山河阻挡在你我之间,迢迢鸿沟不可飞渡。
北陵围城,成就的是你一世英名, 而“谢大小姐”呢,不过是你大男主道路上遗落的一枚小小注脚。
你说,又能有什么情分呢。
谢琇慢慢地朝着晏行云弯起了眼眉,主动走上前一步, 向着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掌心向上,在烛火映照之下, 能够隐约看出, 指根处生有薄薄的茧。
那不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而是一只或许曾经勤练武功的手。
正是因为她拥有这样的一双手, 或许才能在初见的那一日危机四伏的行刺里逃出生天, 并且站到他的面前,直至今日。
晏行云垂下视线, 凝视着那只五指纤长、掌心却生着薄茧的手。
他默然无语,停顿了片刻, 也缓缓抬起手来,握住了她的那只手。
……这样就好。
他在心里想着。
至少, 谢大小姐还是他的世子夫人。倘若他乐意的话,她也将一直是他的夫人。
倘若他不愿意放手的话,就一直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握住她。
他用近似呢喃一般的声音低低说道:“我可以让你做人上之人……琼娘。”
他还记得新婚之夜,她是这么说的。
她欲做人上之人。
而盛六郎不可能让她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只有他才可以。
因此,对她来说,只有他才是最有价值的。
谢大小姐不是蠢人。她一定知道这个道理。
他用大拇指轻轻抚摩着她的手背,乖巧地勾起唇角,朝她微笑。
他听到了她长长的一声叹息。
那叹息声里似乎含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是。”她说,“所以你可不要输啊,李重云。”
啊,她又这么唤他了。
晏行云的背脊上没来由地忽然滚过了一层颤栗。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被触动了最深的神经而感到的兴奋,又有着被触动了最深的心事而感到的震颤。
仿佛他罪恶而黑暗的心思,一瞬间都被那个名字掀开在她的眼前;又仿佛被那个名字掀开的,只是他想要名正言顺地寻个归处的渴望,就如同走失的孩童一样。
他的心忽而欣悦起来,像是一个在荒原上的茫茫长草之中跋涉了很久、已然满身泥泞的孩子,拨开眼前的一丛草木,却赫然发现前方就是一处华丽的屋宅。
屋宅门口有个人含笑等着他,当他问“我这么脏兮兮的,还可以进去吗”,她会说“这里就是你该来的地方”;当他问“我已经这么坏了,还可以得到好的对待吗”,她会说“只要我盯着你的时候你做好事,便可以得到这一切”。
然后他会得到温水沐浴,得到柔软的新衣,得到香甜可口的饭食,得到高床软枕休憩。
他已经这么坏了,而她也知道了,可是他还是可以在某个人这里得到一些良好的对待。
多棒啊。他想。
他从前已经表现得那么好了,但依然不能从皇帝那里得到什么良好的对待。
若论血缘关系,他又和谁有什么血缘关系呢。
他这么想着,凝视着被自己抓在手中的那只纤手,忽然产生了一股莫可名状的冲动。
他忽而动了动自己的手,强行将她的五指隔开,将自己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间,做成个十指交缠的样子,再握紧她的手。
谢琇:……?
可是晏行云并没有解释原因。
他只是迎视着她诧异的眼神,微微一笑。
“中夜黑暗,”他缓声道,“我与琼娘同归。”
……
自那夜过去,又过了数日。
府外巡逻的云川卫似乎没有变化,但空气之中渐渐凝聚起一股焦躁的情绪来。
仁王遇袭案一日不水落石出,朝野上下皆是焦虑万分。
这一日,已是仁王遇袭案发生的十天之后。
……永徽三十九年,十月十二。
这一日,原本是晏世子与世子夫人成亲一周年的日子。但府中气氛低迷,也并不可能大肆庆祝。
不过,这天起身之后,晏小侯还是拿了一个锦盒,摆到了谢大小姐的梳妆台上。
谢琇:?
她对这个日子最深刻的印象,其实是前世盛应弦与纪折梅无法成行的执雁之约,以及后来在《仙京笔记》中看到的“命盛指挥使为副使,祭荣晖公主墓,路遇风雪,闻哀歌而泣下”的记载。
至于她和小侯爷的成亲之日……说真的,她并不是很在乎。
她觉得这个吉日当初应该也是随便选的,小侯爷可能也不在乎。
不过他这么郑重其事地送她礼物,她自然也是要承情的。于是她含笑打开那只锦盒,一眼就看到一支簪子。
那支簪子的簪头是一只孔雀,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但它的尾羽上一个个的“孔雀伪眼”则是由一朵朵小小的珠花构成的,珠花以云母为花瓣、小小的红宝石做花心,孔雀的其余部分则是点翠,看起来华美而名贵。
谢琇一愣。
“这……这也太……”她忍不住结巴了一下。
小侯爷从她身后缓步走来,停在她侧后方,笑了一笑。
他的半张笑颜刚好可以摄入她面前的镜中。
“上奉华钗,以表寸心。”他柔声说道,探手绕过她的肩,从她手中的锦盒里拿起那支点翠珠花孔雀簪,端详了一下她的发髻,找了一个好地方,手劲轻盈地斜插进了她丰盈的黑发中去。
谢琇从镜中看了一眼身后的晏行云,他们两人的目光在镜中轻轻一碰。
谢琇垂下了视线,做出害羞的神态来,轻声说道:“……多谢郎君。”
她也不能直接拒绝小侯爷的好意,更何况在如今的状况之下,肯定是无法置办这种精致珠宝的,小侯爷一定是提早准备好了,藏在某个地方,只等着今天拿出来。
即使是做戏,能这么用心,也不枉费她努力帮助他了。
小侯爷低声一笑,收回了手,走开了。
他深谙见好就收之道,看到她温顺地接受了他的好意,也有来有往地给了他令人满意的回馈,便也觉得今天的这个举动是有些价值的。
他知情识趣地走到了外间去,将卧房里的空间留给了她。
这圈禁之中平凡的一天,因为有了个不甚平凡的开头,因此似乎还平添了一些妙处。
下晌的时候小侯爷甚至还吩咐了一下侯府的大厨房,说晚膳要添几道世子夫人爱吃的菜和点心。
谢琇:……真的,都被关在府里了,那个虚假的爱妻人设是不是可以暂时就不用维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