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为,他不放心让旁人来处理此事——若是他亲自来的话,至少还能揽下负责此事的责任,前前后后私下做些安排,让她暂且舒适些;而让旁人来的话,万一在甚么地方亏待了她,该如何是好?
他紧紧咬住牙关,内心的悲苦实是已经到了极处。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今天是十月十二。
……在这个日子里,他本应携来一对大雁赠送与她,求娶她为妻,发誓要一生珍爱她;而不是做了那昏君的帮凶,来向她传达这种冷酷无情的圣旨,捉拿她下狱的!
他的胸中翻搅着巨大的痛苦,那痛苦如同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终于难以抑制那股沉痛,冲动地猛然又迈上前一步,开口道:“折梅——”
可是他刚刚发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她就猛地抬起眼来,神情一瞬间变得无比凌厉,断然打断了他的话。
“臣妇谨遵圣旨。”她提高了一点声音,冷冷说道。
并且,她不容他再多说一个字,紧接着便又问道:“不知晏世子如今在何处?”
盛应弦一滞,只得答道:“圣上有命,同样下刑部大狱,直到他与钟贵妃将这一应密谋全部如实交代清楚。”
她又啊了一声,问道:“然后呢?”
盛应弦:“……”
然后?
他心知肚明,然后圣上就要治晏世子的罪。
第347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92
他不明白的是, 既然晏世子是什么“遗落在外的皇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何皇上要突然对他赶尽杀绝?
他的沉默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谢大小姐垂目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来, 冲着他展颜一笑。
那笑容刺得盛应弦的眼瞳一瞬间缩小了一下。
“我知道了。”她静静说道。
“这便走罢。”
盛应弦再难控制自己, 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折梅!”
然后, 他看到谢大小姐的目光闪了一闪。
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瞳中仿若有澄明的水光,但当他眨了眨眼再看过去的时候,却只看到一片静若深海的平淡从容。
“……这没什么,盛侍郎。”她似笑非笑地替他把话题圆了过去。
她此刻背朝着门外,也不怕门外站着的明堂卫会看到她在身前搞的什么把戏, 因此就略微抬高了一点衣袖,右手轻轻一勾,便将左袖的袖口拉开了一点,正巧能够让盛应弦看到她袖中隐藏着的几张黄符。
其实那几张黄符都是备用的, 也没有什么太猛的效用。真正好用的黄符,都藏在她怀中掖着的那个大荷包里。
不过拿来略哄一哄忧心忡忡的盛六郎, 让他略微放下点心来, 还是足够的。
谢琇才不怕蹲什么刑部大牢。
……又不是上次没蹲过!作为“天南教”右护法,她上回也结结实实地享受了一次刑部大牢单独牢房的上等待遇好吗!
永徽帝那点心机全都用在这些偏门左道上, 上次恐怕也是一开始就想好了要拿她替他的爱女顶缸, 所以先把她关在刑部大牢里,熬鹰似的熬了一阵子, 又话里话外拿着盛应弦威胁她,就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去当那个“月华郡主”, 替嫁北陵。
因此,她对刑部大狱里的单间, 还真不陌生。
而且这一次,她又没有做错事情,永徽帝能怎么威胁她呢?
她这里根本没有永徽帝想要的东西。
永徽帝若是想杀她灭口,那她自然可以鱼死网破,让他好好享受一番符箓术的神通。
可惜,这个小世界里灵力太稀薄,若要尽可能地发挥神通,还须借助符箓之力。
若是真正到了仙侠小世界里,她这个曾经的“兜率天女”,岂不是可以任意施为?
谢琇朝着面容严峻、眉头紧锁的盛应弦眨了眨眼睛,在他皱眉看过来的时候,微启双唇。
这个动作立即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谢琇总觉得盛应弦的眉心皱得更紧了,简直要拧成一个疙瘩。
啊,经常皱眉,会落下细纹的。
她想了想,指尖轻轻捏了个诀,一点细小微弱的亮光在她指尖无声凝起。
此间灵力微薄,若要全力施为,又须借助符箓或繁复的手部结印,动静太大,非是良策。
因此谢琇只不过用了个小小的把戏,在指尖凝起米粒大小的一点灵光,尔后借着自己身躯的遮挡,在虚空中一上一下,写了两个字给盛六郎看。
“别怕”。
盛应弦:“……!”
他先是一愣,尔后立刻意识到,这也是小折梅所学会的神通的其中一种。
他原本胸中又是酸苦,又是痛愤,一腔恨天不公的激烈情绪没个着落处;但现在看了她在虚空中写字的一幕,心脏骤然往下一塌,又酸又软又爱又怜,竟是连刚才的愤怒之情,都一道带走了许多。
她所写的那两个字存在时间很短,几乎是他刚刚看清,那点亮光便已经消散无踪了。
盛应弦一阵惊异,又是一阵好笑。
说什么“别怕”……这大模大样的语气,是把他当作孩童吗!
可是,小折梅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人即使身处绝境之中,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她的话,想要相信前方依然有希望存在,想要相信只要听从她,便什么都可以……
……罢了。他想。
不管最后会怎样,拼却这一生,总归他要替她周全此事。
倘若皇帝真的要取她性命,那么他便不会再愚忠愚孝了。
说到底,盛六郎所忠诚的是大虞,是这个国家,是这个国家的子民,而非“永徽帝李知胤”这个人。
先贤不也曾经说过吗,“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他虽甘为皇帝效犬马之劳,但倘若皇帝只视他为犬马,那么他也只能将皇帝视为不相干的陌生人。
再进一步,倘若皇帝要践踏他的心上人如土芥——
一而再,再而三,如此苦苦相逼;即使是泥人,亦有三分土性,何况立身于世的大丈夫乎!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勉强压抑着胸中翻涌的那股从未有过的凶暴气息,道:“盛某一生,都公正行事,从未冤屈过任何一个人……”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地站在他面前,仿佛已经洞察了他的意思,不由得略有一点耳热。
但他依然把那句话说完了。
顶着屋外明堂卫可能会听去的危险,他也要说出来。
“……自然,就更不会让世子夫人您无辜入罪。”
她的目光微微浮动了一下,很明显是从中听懂了一些更深刻的意思,含笑说道:
“盛侍郎一直在维护世间之公义……此等心胸,令人感慕。”
她选择了“感慕”这个并不太常见的词,而非“钦佩”这一类明显经常用来搭配这种赞美的字眼。
而且,她的语声重音也落在了“感慕”的“慕”字上。
屋外的明堂卫或许听不太清,但就站在她面前的盛应弦可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瞬间就意会到了她真正的意思,脸颊瞬间就浮起了一抹赧色。
谢琇:“……”
我没有在撩你啊我只是想要说点好听话来安抚一下你的情绪啊!你脸红个什么劲!
她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等待盛应弦走到她身前。
他也果真走了过来。
站在这里,门外的明堂卫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
虽然人数不多,但他们现在分为两列,沉默地注视着厅堂内的两人。
谢琇微微一笑,从容地向门外走去。
盛应弦紧随着她。到了门外,他又变为走在她前方,替她引路的模样。
谢琇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再往后是那两行明堂卫。靴声橐橐,一行人逐渐远去。
……
谢琇又回到了那个刑部大牢的女子单间里。
刑部大牢其实也不分特定的男号女号,倘若是抄家下狱之类,一般只是将男子集中分在几间牢房,再把女子集中分在几间牢房,并不会还要在中间特意隔开。
这样做,也是为了便于攻破人犯的心防。当家中的女眷或孩童持续在自己眼前不远处受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要不是铁石心肠或无情无义之辈,一般来说总是会服软的。
不过单间牢房又有不同。
因为是单间之故,本就隔开了人犯相互之间的距离,因此两间相邻的牢房里关押着一男一女,也没什么不可以。
所以,谢琇很快就迎来了她的隔壁邻居狱友——晏小侯。
晏小侯来时,盛应弦不知道去了哪里,在前面引路的,是刑部右侍郎郭博成。
或许是皇帝特意吩咐过,虽然这一整排单间都是空着的,但是郭博成依然把晏小侯送到了谢琇隔邻的那个单间牢房里。
这牢房虽然是单人间,但也没有什么隐私,因为朝向外边走廊的那一侧全部都是木质栏杆,狱卒或其他人站在外头一看,单间内的情形一目了然。
谢琇自然有点小手段可以暂时解决这个问题,不过她倒是觉得现在还没有到露出底牌的地步。
在别的小世界里行走江湖或除魔卫道时,她有过露宿野外的时刻,也有过蓬头垢面的时刻,哪一次不比刑部大狱的单间条件更糟糕?
至少这一回,盛侍郎是真的照拂她,她的单间里整洁干净,铺床用的是棉褥而不是稻草,送进来的铺盖虽然不是绫罗绸缎做成,但也干净温暖,似乎还熏过香,因为谢琇盖的时候,总觉得被子上有一种淡淡的暖香味道。
第一天夜里,她打开铺盖卷,还发现里头掉出来好几个香袋。那些香袋的外形并不过分,是普通的布料、普通的样式,但打开来一闻,就能察觉出里头装着的香料很有一点名贵,才能散发出气味这么清正而毫无杂质的香气。
大概是盛六郎深恐狱中有什么别的异味,又不方便给她送个香炉进来终日点燃着,所以才张罗了好几个味道不太一样的香袋,让她挂着驱味的吧。
谢琇进入刑部大狱时是两手空空的,但第一夜过后,除了铺盖和香袋之外,她这里收到的物品甚至还包括刷牙用的青盐和擦脸用的面脂,布巾也都是质地柔软舒适的。
毕竟有着从前同居一府的经验打底,盛六郎熟知她的喜好,替她准备的这个“入狱包”也就格外齐全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