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腿迈进后殿,一步步走向龙床之前。
龙床上的黄色帐幔低垂着,里头传来粗重的呼吸之声。
而床头摆着一张绣凳,张皇后果然就坐在那里。
自然,殿内还有其他随侍之人——晏行云全都认得。
永徽帝最信任的中官高方智,就站在床尾。听见晏行云的脚步声,他抬起眼来,不着痕迹地与晏行云交换了一眼,复又把视线垂了下去。
张皇后信任的大宫女桃枝,就站在张皇后的身后。听见晏行云走近龙床,她抬起眼来,眼眶通红,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晏行云垂了垂眼皮,忽然笑了。
仁王不在此处。
不过,他也不需要在此处了。
今日之后,大局底定。仁王是生是死,其实对于大局来说,已经没什么区别。
晏行云走到床前,向着低垂的明黄帐幔一揖到地。
“儿臣李重云,特来向父皇请安。”他朗声说道。
“儿臣”、“父皇”这两个称呼,以及他方才自称的名字“李重云”,仿佛狠狠地刺痛了张皇后的神经。
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晏行云,怒道:“竖子岂敢假传圣旨!”
晏行云并未等帐内传出什么声响或话语,一揖过后,径自直起身来,微微挑眉,侧过脸看向张皇后。
“世人皆知我乃昔年天家遗珠,我之降生,断绝了北陵图谋帝裔之心,于国有功!”他大声说道,“为何不能自称‘儿臣’?难道当年不是我的出生,才阻止了北陵送归承王,谋夺储位的巨大阴谋?”
张皇后一噎,竟然有点说不出话来。
她身后的桃枝倒是十分懂得替主子鸣不平。
“皇上尚未下旨将世子爷认回,世子爷就急着自称甚么‘儿臣’,这是僭越之举,大逆不……”
晏行云还没有说话,就听见他身侧的谢大小姐“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
桃枝倏然没了声音,张了张嘴,满面惊恐,伸手去摸自己的咽喉部位。
晏行云:?
他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他这位大能夫人,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经把长剑交到自己左手拿着,右手刚刚放下来,含笑望着张皇后,说道:“若不会说话,就干脆不要出声了。”
张皇后:!
她勃然变色,扭头看了看桃枝,又回身厉声向着谢琇喝问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谢大小姐从容道:“禁言之术,不怎么费力的小小术法。若她懂得了这不是她该说话的地方,过一阵子自然便可以解除了。”
张皇后却并没有被这几句话安慰到。
“妖术!妖术!”她怒道,指着谢琇的手也颤颤的,目中怒意更甚。
“当日谢家悔婚,本宫便该作罢,但朝中再没有哪家如谢家一般适合……”她一字字道。
谢大小姐冷笑了一声。
“适合?是因为谢家只有面上光,不会给皇长子带来任何助力,两个女儿听上去也平庸,正好扯他后腿吗?”她反唇相讥。
晏行云在旁边听着,面上却露出一丝古怪之色,摸了摸鼻子,轻声道:“谁敢说你平庸啊……”
谢大小姐狠狠瞪了他一眼。
张皇后见到这种情景,愈发暴怒。
“既是你们勾结在一处谋夺储位,何故又在本宫面前惺惺作态,作此小儿女状?!”她厉声诘问道。
谢琇听得一愣。
张皇后这是气糊涂了,竟然拿“你们两个谋朝篡位的还敢在我面前谈恋爱”这种不痛不痒的理由来骂人吗?!
第36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05
她叹了一口气, 刚想说什么,便被晏行云插进来打断了。
“仁王在何处?”他笑意幽微,慢慢问道。
“我那好皇弟,没吓得藏在什么地方吗?还是已经做好了篡夺储位的准备?”
张皇后脸色一凛, 随即怒道:“大逆不道的贼子, 还敢攀扯真正的天家血脉!来人!来人!!”
晏行云笑道:“皇后娘娘何必白费工夫?您今日见我破门而入, 就没有想过,外头方才狂风突起、雷电大作,此乃您与仁王倒行逆施,触怒天神,降下天罚所致;您布置的那几千人, 此刻焉有命在?”
谢琇:“……”
一反口便将“天罚”二字扣到了张皇后与仁王的头上,小侯爷你行的!
这可是个碰上日食,皇帝都得下诏罪己的年代!
张皇后一愣。
而晏行云没有再给她机会,而是慢声说道:
“张后、仁王欲行叛乱, 天地不容!孤今率忠心王事之众臣入宫勤王,得天地之威襄助, 凡人之力不可抵挡, 足见天命属意何人!来人,捉拿张后及党羽, 暂押凤贤宫中, 待孤得了父皇诏旨,再行处置!”
张皇后大为震怒, 脱口嘶叫道:“你敢!你这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本宫母仪天下,你待要对本宫如何!来人, 来人,有人居心不轨, 意欲谋害皇上啊——”
谢琇叹着气,“啪”地一声,又打了一个响指。
张皇后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讲多错多的道理,既然皇后娘娘不懂,那她不妨就帮个小忙吧。
张皇后大势已去,此刻外间也尽是晏小侯布置的己方亲信势力,当即有甲胄加身、手按剑柄的数名卫士走进来,一言不发地按住张皇后身后的桃枝。
其中两人,则不言不语地站到了张皇后身侧,“呛啷”一声,将腰间佩剑拔出鞘一半,威吓意味极重。
张皇后抖了一下,却说不出话来。
谢琇笑了一下,说道:“娘娘大势已去,若不想血溅五步,还是听话的好。”
她的目光在张皇后喉间一掠而过,又道:“这禁言之术,亦是为了保护娘娘啊。免得娘娘在不知不觉间,又说出许多叛逆悖乱之语,罪加一等……”
张皇后的双眼似是要喷出火来,死死瞪着她和站在她身侧的晏行云。
然而明晃晃的剑刃就在面前,她只是一介深宫妇人,玩玩宅斗宫斗倒还有胆,但真正到了以性命相搏之际,终归不太敢赌上自己的性命。
晏行云望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娘娘不慈,欲杀孤夫妻二人,孤若不动手反击,便是坐以待毙!是故孤今日闯宫,本就不介意多背些不好的名声,娘娘切莫以为孤是那等贪图虚名,心慈手软,不敢下甚么狠手之人!”
他一口一个“孤”,就仿佛自己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了一般。
这种做派,愈发激怒了张皇后,但她此刻中了谢大小姐的禁言术,又慑于左右卫士拔剑相胁,竟是无法可想。
而晏行云依然不肯就此放过她。
他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了一下,又悠闲笑道:“反正孤上承天命,今日风雷俱下,正是助孤成就大事;哪个心明眼亮之辈,能否认此事?”
他言外之意是,我已经是今日之赢家了,忠心于你们的朝臣还有几个?反正我是不怕杀得人头滚滚的,你若再顽抗下去,就不怕我在此斩你祭旗吗。
张皇后脸色陡然变了数变,最终还是不敢殊死相搏,终于举步,跟着前方已然把桃枝押走的那几名卫士,往外走去。
她走到后殿门口,又毫无预兆地停步,回头看来。
晏行云似有所感,立在龙床前,转过头来同样注视着她。
虽是白日里,但后殿中为着皇帝养病所需,四下里关门闭户,光线并不很好。
就在暗淡的天光里,他长身玉立,卓然挺立于龙床之前,猿臂蜂腰,器宇轩昂,贵气粲然,容仪正盛,仿若已有了几分龙行虎步之姿。
她又想起方才殿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风云变幻,天地无光之景况。
……那是真的可以驱动风雷之力吧?
那些,是真的天罚也好,还是谢大小姐的那些妖术所致,事到如今,都已经无所谓了。
终归是她太大意了,既没有在晏行云羽翼未丰的时候就把他按死在泥淖里,也没有在任性妄为的谢二悔婚后就此罢手,还想着错过了谢太傅这个老滑头,以后说不定再也找不到这么适合的绣花枕头作为岳丈塞给晏行云,反而把本领不凡、身具神通的谢大,白白送到了晏行云身边……
可是,又有谁当初会想到,那位丧母孤女,被遗弃在穷乡僻壤的道观里过了二十年不得归家,连“知书识礼”这一点好处可能都没有的谢大,会是这样一个出众的人物呢。
想当年……杜贵妃及杜家势大,信王亦很受皇上喜爱,母子两个,将她与霖儿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时候,谁还管她才是皇后?霖儿才是中宫嫡出?
后来呢?……后来,谁能想到杜家过度膨胀,竟然自取灭亡了呢?
然后,还有北陵之危。
张皇后没有想到,靠着送出一个义女,就能让北陵内乱五年。
那时候,仿佛一切都突然美好起来,顺利起来,心想事成,就好像她和霖儿真的才是天命所授,名正言顺可以获得那个位子一样。
然而后来,一切都变了。
她是太过放心了,放心得忘记了宫外还有一颗遗珠……不,一只狼崽子。
那只连自己的生母都不知道、父亲也不愿认回的小狼崽子,装出一副又漂亮又温顺的样子,仿佛是一身松软白毛、眼珠乌黑的幼犬一样,乖乖伏在皇上的脚下,讨好着,嘤嘤叫着,显出适度的聪明,又足够乖巧,识得眼色,就连怀着防备心,翻过他的爪子,也只能看到粉粉的肉垫,就仿佛他当真只是个漂亮的小宠物似的。
……谁会想到,最终竟是他站在这里,亮出了獠牙和利爪,扼住了她和霖儿的咽喉,轻轻一抬手,就将他们从高高的宝座之上推了下去,坠入深渊,再无还手之力呢?!
悔之晚矣。
张皇后转过身,挺直肩背,走了出去。
而她的这一番内心思绪,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晏行云站在龙床旁,抬起眼来,与一旁始终保持着沉默的中官高方智交换了一个眼色。
于是高方智就往前走了几步,抬手将龙床上垂下的明黄帷幔一点点卷了起来,用帘钩挂住。
然后,躺在龙床上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愤怒地死死盯着床旁人影的永徽帝,就映入了晏行云的视野里。
他们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死死地纠缠了一霎。
尔后,晏行云慢慢地勾起唇角,竟然连最基本的礼都不行,而是用一种柔和得可怕的声音,径直说道:
“儿臣李重云,见过父皇。”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踩在永徽帝的神经最脆弱之处,激得他当即在榻上挣扎起来,口中还发出“呜呜”的声音,似是拼命想要挣扎起身,将亟欲噬人一般的可怕目光死死锁定这个假皇子——
然而,他扑腾了半天,只能稍微移动一点左半身——比如左臂稍微抬起几寸、又无力地落回去,左腿踢动几下,犹如离了水的、濒死的鱼一般辗转数次,最终还是只能平躺在榻上,鼻息粗重,呼哧呼哧地,像是漏了风的破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