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云深呼吸,但听在谢琇耳中,他可能气得已经像是个蒸汽火车头一样,哧哧作响了。
“你——!”
高方智不以为忤,反而呵呵笑了起来。
“咱家当初这不也是看着圣上咄咄逼人,已经打定心思,欲要为了仁王,将殿下您逼入死地,这才……”
“给北陵通风报信”这几个字被他咽了回去,但晏行云的心头却如沉沉石块,坠入深渊。
“可你也不该……”他说不下去。
高方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咱家能怎样?若无咱家这个举动,殿下您只怕此刻还被关在刑部大狱里吧?又或者,已经被圣上——”他面目狰狞,反而迫向晏行云面前,右手横掌为刀,在喉咙上做了个“一划”的动作。
“反正,您已是洗不干净之人……何不与咱家一道,做得更过分些?”他放柔声音,独属于中官的那种尖细声线柔和下来,却更显得有几分令人毛骨悚然。
“矫诏……这也不是问题。反正圣上如今口不能言,半身瘫痪,眼瞧着已是不成事了,咱家所制的那一道圣旨,既是已经拿了出去,待得殿下您再坐稳了这个位置,难不成……圣上到时候还能再拿回来?”
他缓缓说道,语调就像一条毒蛇,沙沙作响着,缓缓爬过晏行云的背脊。
“北陵大军迟早要兵临城下,殿下岂可再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与仁王?除非……殿下想到时请降,让仁王当了太子,把他推出去,好让北陵人砍了泄愤——”
晏行云只觉一股怒气骤然升了上来。
可他如今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摘星会”在高方智的操控之下,终究反噬了他。而事到如今,不能再退,亦不能真的把太子之位拱手让给仁王。
且不说仁王当上太子之后会不会对他这位“皇长子”赶尽杀绝,就是单论仁王的能力,也绝对当不起这个太子之位,更不可能率领京中军民,抵抗北陵大军。
而且,即使为了请降而让仁王去当这个太子,晏行云自己头顶的那个“天家遗珠”的头衔也还没有摘去。一旦开城请降,仁王这个新太子死不死的倒在其次,万一北陵蛮族想要留着愚蠢的他当个傀儡,反而要把其他皇子赶尽杀绝的话——
晏行云一贯笃信,命运必须尽可能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决不可能把生命赌在那些蛮族的高抬贵手之上。
高方智觑着他的面色,又道:“何况,眼下若是咱家一个不小心,向朝中诸君说出咱家驱使北陵蛮子南下,全为给殿下您解围,这其中也免不了您的参与——您觉得,这样的话,后果会怎么样?”
晏行云震怒,低声喝道:“一派胡言!”
他即使涵养再好,话说至此,也不免当真动怒了。
他本就聪明伶俐,高方智只说了几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高方智此举的真正用意。
欲为他解套是真的,但引入北陵大军,说不定也是事先从那些蛮子那里吃足了好处。
而且,他这么做,简直就是生生地在精乖似鬼、滑不留手的晏小侯身上,人为地制造了一个把柄,握在他的掌心。
再往后,碍于这个把柄,晏行云敢不与他合作?
第367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2
一旦晏行云想要挣脱他的控制, 他便威胁要把“晏小侯勾结北陵,致使白城关被破,养父殉国”这一条似是而非的罪状扣到晏行云头顶,再公之于众。
他根本不需要提供什么证据——更何况他本就可以假造出全套的证据来。
只要他开口说了这个秘密, 而朝野之中有人相信, 会切实打击到晏行云的声望和名誉, 这就够了。
晏行云一定会为他所胁,向他让步。
而事到如今,箭在弦上,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关键时刻,不管晏行云是不是真的主导了这场北陵南侵的阴谋, 他也一定会在这时出手拿下太子之位。
而晏行云想要坐稳这太子之位,还要监控永徽帝的动向,防止永徽帝暗中悄悄做什么来反制他,在内宫就离不开高方智的配合。
多管齐下, 一箭数雕。
高方智不愧是能以中官之身,爬到高位的人。其心思之诡毒, 一时罕见!
谢琇心念一时急转, 最终无声无息地悄然往后退了几步。
既然知道了北陵大军为何能够一路长驱直入,围困中京的背后真相, 她就必须跟晏行云谈谈了。
当然, 既然“北陵围城”是原作之中的重头戏,那么她就不可能阻止得了。更何况她或许只剩下短短几天, 她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和影响力,能将战场阻滞在太平府外。
北陵大军直扑中京, 目标明确,倒是也有一点好处, 就是给了他们从别处往中京调集兵马粮草的机会,也可以让大家打消幻想,消灭侥幸之心,专注于中京城的防御和备战。
所以,目前最好的情形,是与晏行云恳谈一番之后,大家达成共识,如何抵抗、如何调兵,粮草武器等等又从何处调运,在北陵大军还未抵达中京城下之前的这短短数日之内,尽可能地从四方调动兵马勤王,再尽可能地备下足够的粮草、武器和其它守城用具……
至于高方智这奸宦……阵前斩了祭旗!
谢琇在无人发觉之下又施展开轻功身法,一路回了后殿,心头一阵阵沉重。
事不宜迟,等一下晏行云回来之后就必须跟他谈。
谈得拢也就罢了……若是谈不拢的话——
谢琇叹息了一声。
……那就只好借助别的力量去整军备战了。还得多防着高方智这阉竖一手。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但在那之前——
她端坐于东宫后殿的东次间里,这里原就是为太子妃所设之书房,房门上悬的匾额写着“体容堂”。
……也就是说,“体容堂”的上一任主人,正是如今被软禁在凤贤宫的张皇后。
“体容堂”的墙上还有当年她留下的亲笔书写之贴落,大约是为了在后宫中刷一刷太子妃的贤德之名,贴落上的字写的是“体贴和顺,有容乃大”。
谢琇:“……”
从这幅贴落里也能看得出一点张皇后的特点——有点小聪明,但不多。
如果她写的是别的内容,谢琇看着辣眼,还可以把这幅贴落撤换掉;但她写的是“体容堂”这个名字的由来,这就不方便动手脚了。
而且宫里的书房,陈设和其它地方也不太一样,并没有什么桌椅,而是在窗下的大炕上直接设铺垫,铺垫前方直接横放一张炕桌当作书桌,若是真要在这里读书写字,则需在铺垫上盘膝坐好,在炕桌上设笔墨、摆书籍纸张;若是在此呆得久了,能从膝盖一直酸麻到双腿。
谢琇也很少利用这里,除非像今天这样有特殊目的。
她装模作样地拿了几本书在这里看,吩咐魏延福“殿下回来后,请殿下过来,就说我有事要与殿下认真商议,事关重大”。
魏延福唬得一迭连声地应承着,惴惴不安地退下了。
谢琇心不在焉地翻着那几本书,一本是诗集,一本是游记,还有一本竟然是美食录,虽然没有话本子那么有趣,但也算引人入胜,尤其是美食录,看多了能够准确地平息她心头燃烧的那一把暗火。
谢琇感觉自己恢复了冷静。
这样也好。
等一下要谈的,必定不可能很愉快。说不定会是一场艰苦的博弈,没有一个清醒冷静、情绪稳定的头脑,是不行的。
当那本美食录看到一多半的时候,谢琇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一抬头,刚好看到晏行云站在东次间的门口。
他似乎抬头,扫了一眼东次间房门顶上悬挂的那块匾额,口中念了一遍:“体容堂。”随即又呵地轻笑了一声。
谢琇可太熟悉他了,一听就知道他的笑声里仿若带着一点乖戾和嘲讽的情绪,很明显地心情不好。
跟在他身后的魏延福虽然没有那么了解他,但在宫中混得久了,主子的语气和眉眼高低还是多多少少能分辨出一些来的,此刻虽然还把持得住,但腰背不由得更弓了一些,显出额外的几分恭谨来。
谢琇随手把书丢在炕桌上,从炕上下去,走到东次间的屋门口,象征性地迎一迎这位新任太子殿下。
他刚刚在惊涛骇浪之中上位,地位还不是很稳,朝中也多有人还在观望。因此,作为他的盟友,该在旁人面前替他做脸的时刻,谢琇还是不会吝惜这点演技的。
她朝着他走过去,到了门口,她停在门里侧,朝着他微一欠身,道:“殿下。”
晏行云长眉微微一挑,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没什么耐心似的扯了扯袖口,像是漫不经心似的随口问道:“太子妃找孤有事?”
谢琇抿了抿唇,扫了魏延福一眼,还是善尽盟友的职责,提醒他道:“还未正式下旨,怎能就……”
晏行云闻言,眉挑得更高了一点。
立他为太子并监国理政的明旨,早已经在闯宫的那一天,就明发了下去。但不知为何,高方智在伪造那道诏书的时候,在内容中并没有提到太子妃的问题。
而且,本朝虽无先例,但前朝却曾经有过太子在入主东宫之后,没有立刻将正妻封做太子妃,反而在一段时间之后,正妻娘家因事败落,太子遂将自己尚是王爵时的侧妃请旨立为太子妃的逸事。
谢琇心想,说不定高方智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那权阉不会是个隐藏极深的太子爷毒唯吧?!
不然,他何以在晏小侯声势尚弱时便提前下注,一路还颇为扶持晏小侯,更是在晏小侯闯宫之后,迅即拿出了他伪造的圣旨?!这可是分分钟要掉脑袋的事情!
不过,他们现在住在宫里,人多眼杂,还不知哪个角落里就埋伏着一两个居心叵测的人。一句话说错,一件事做错,都有可能成为把柄。
但她好心提醒,晏行云闻言却只是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一点轻微的烦厌之感。
“无妨。”他说,“你有何事找我?”
谢琇:“……”
还不如不提醒他呢。这一提醒,他索性连那些按规矩该有的尊称和自称都扔到脑后去了,直接跟她“你”呀“我”的……
这里可还有个总管太监在这里啊!
谢琇越过他的肩头,暗含警告地瞥了一眼魏延福。
魏延福唬得又要下拜,被晏行云“啧”了一声打断了。
“算了,你下去吧。”他淡淡吩咐魏延福道,“走远一点,看好左右。孤与太子妃的话若是漏出去一言半语,你应当知道利害。”
魏延福慌忙应“是”,又胡乱表了两句忠心,眼看新太子脸上的不耐几乎要化为实质,才卡着点匆匆退下,还替他们招呼走了后殿里其他的宫人,又轻手轻脚关上了后殿的大门。
晏行云回头望了一眼,说道:“这个魏延福,倒是个人才,难怪能在老高手下出头。”
谢琇:“……”
她本能地察觉到,“老高”这个称呼,可不算是什么关系亲近的称呼。
倒不如说是一种不耐烦的信号。
晏行云极少会流露出这种烦闷焦躁的情绪,但谢琇心里清楚,这一定是因为他稍早前在前殿的书房里所得知的那个巨大的秘密。
说起来,永远精明睿智的晏小侯……不,新太子——也是被高方智这只老狐狸狠狠摆了一道。
晏行云那么骄傲,又自信于自己的能力,即使是为了夺嫡,也决计不会潜结北陵。
但高方智只是个中官,他无家,无亲,无后,毫无顾虑,只有疯狂。
谢琇凝视着面前的晏行云。
话在她口边,一息迟疑之后,她还是顺势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