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你……你笑什么?!”他这一次责问,结巴得更厉害了。
可是她唇角笑意未歇,却向他长长一揖,竟是行了个郑重的大礼。
“多谢战神阁下相助。”她直起身来,脸上笑意盈盈,眼神也温柔地落在他的脸上。
“科考舞弊,乃事关许多士子及官员一生之大事,若能借你之力,将这一大劫化为无形,此等功德,真真是不可想象!”她道。
长宵:“……”
这……他其实压根没想过那么多。
本来,只是觉得他替她平了一件大事,她总该对他好些,好言好语地哄他开心吧?
但现在他自然不可能说出来这些本来目的,只好轻咳一声,端起身为天界战神的架子,凛然道:“自是如此。”
他……他就说,除了在战场上战无不胜之外,论起这些读书人的门道,他也是很厉害的!一样所向披靡!
此番事了,待他回归天界时,看那些顽固老儿,还能不能把他们那些起皱的指头都颤巍巍指到他的脸上来,说他身上杀气太重,恐非善事!
这么一想,他便连腰杆子也挺直了许多,深感自己之重要,暗自决定要好好显一显自己的神通,定要教这位刚刚还眼高于顶、拿着灵符在他面前乱晃的谢太后,到时候对自己肃然起敬!
他一提起兴致,事情便好办得多。
谢琇先是请了国师大人过来,请对方为都大公子检查一番身体状况。
国师大人脸色沉沉,一进门便立即将目光投向长宵站着的位置,神情凛冽。
长宵纳罕,“咦,他看得到本座?”
谢琇:“……那是我大虞的国师大人,即使身为凡人之躯,也自有些无上之神通!”
长宵轻嗤,“神通?不过是凡人的小把戏而已——”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笑容和善的谢太后,又在指间夹着一张灵符,冲着他威胁似的晃了晃。
长宵:“……”
他忍着气,在国师大人俯身查看都大公子情形的时候,在他们的身后翻个白眼。
谢琇:“……”
上一世最后的三界共主,怎么会是这种画风?
她耐心地等着国师大人为都大公子诊治的同时,慢慢地在脑海之中思考着。
最后,她悟了。
长宵本来并不是一个温顺乖巧的人。
是她把他变成这样的。
血咒连系了他们,也改变了他们。
他为她所制,要去杀作恶的妖鬼、去救无辜的凡人,不能对清白的好人下手,不能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在世间流浪时自有一套生活和行事的规矩,大到“惩恶扬善”,小到“讲究卫生”,大到“正义道德”,小到“温和有礼”……
到了最后,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不愿意花费心神去思考每一件琐碎得不得了的小事,于是便每次都来问她,把她当作一个天然的“善恶判断仪”来使用。
琇琇我可以去琼华阁喝酒吗。琇琇我可以去揍那个脑满肠肥的好色之徒吗。琇琇我可以把那个大贪官的账册拿去丢在狗皇帝的书房里吗。琇琇我可以把笑我是小白脸的那个老色坯的脑壳打开花吗。
琇琇我的荷包被那个小贼摸走了该怎么办。琇琇我被那个小姐的荷包砸了该怎么办。琇琇我听到那个甚么跋扈郡主在跟手下密谋,要把我打昏了抢走该怎么办。
琇琇我可以吃你吗。琇琇我明晚也可以来吃你吗。琇琇我昨晚吃你吃得让你满意吗。琇琇既然你今日不让我吃的话,那么我可以吃猫吗。
……千奇百怪,无数问题,都是他问过她的。
他被她无意中养成了一个万事不过脑的漂亮小废物。
在她面前,他好像很放心地把自己交给她,他要做什么,他就提出来,行与不行,由她来决定。
如果她说“不行”,即使他再想做,也只能咬牙切齿地忍了。
如果她说“行”,那么他就兴冲冲地去做。
兴冲冲地在河上泛舟,能玩一整天;兴冲冲地在山中设套抓猎物,能耗一整天;兴冲冲地在葡萄架下睡觉,能睡一整天;兴冲冲地在床榻之间百般诱惑她、纠缠她,能持续一整晚。
可是在没有她之后,他就重新变回了之前那个天生地长的大妖鬼。
所不同的是,大妖鬼身上仿佛被人套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枷锁,行事开始有了法则和尺度。
他的行为,依旧遵照着她定下的规矩来进行,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所以,在这里的这个“他”,也和从前一样吗?
第411章 【主世界梦中身】15
虽然他这一世从前不认识她, 但依然在遇见她之后,带着一丝警惕和防备,又在确认了她是好人之后放下了戒心,然后很快就变成了这种放松的状态……
谢琇忽然记起, 前一世她也曾经半开玩笑似的问他:“像现在这样, 你事事都受制于我, 要听我的意见,你会不会心有不甘?”
当时的长宵,懒洋洋地半倚在榻上,中衣前襟大敞,修长双腿在松松合拢起来的衣襟之下半遮半露, 帐中缭绕着的“中夜一段梅”熏香的气味之中,还混杂了一丝别的甜腥之气。
他闻言只是撩起眼皮,睨了她一眼,就带点不耐似的答道:“啊, 对,我可讨厌受制于你了。……所以呢?你要放我自由吗?”
谢琇含笑道:“这自然是不行的。换个别的愿望做梦吧。”
长宵被她第无数遍拒绝, 也并不生气, 只是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身躯,白皙如玉的肌肤在帐中烛火的映衬下, 表面仿佛泛起了一层珠光般温润光洁的暖色。
“天下简直没有比你更坏的姑娘了。”他哼道。
谢琇笑道:“这可不对。应该说——天下简直没有比我更好的姑娘了。”
长宵闻言, 又撩起眼皮来看她。这一次,他单手托着头, 凝视她的眼神似乎带着一些专注,又仿佛还带着一些别样的意味。
最后, 他又冷哼了一声。
“既然你已经是天下最好的姑娘,那你会害本座吗?”
谢琇道:“这自然不会。”
长宵轻哼:“那本座还担心什么?”
谢琇微微一怔。
长宵已经又说道:“本座懒怠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也要让本座做主……既是你喜欢操这些无谓的闲心,那就让你多操心一些,让你快活快活,也并无不可。”
谢琇:“……”
虽然事隔多年,再想起当时的场景来,已经不会再有那时心头微微一荡的细微感觉了,但那种想要会心一笑的情绪,却依然浮了上来,仿若一根……不,一把羽毛,就像是昔年在山中行走,长宵打了一只羽毛漂亮的野鸡,把它所有好看的羽毛都收集成一束,拿绳子绑住,握在手里,然后偷偷拿它绒绒的尖端来搔她的脸颊一样。
是会让人心里发痒,然后抛却一切,失笑出来的,柔软感受啊。
她忍着笑,瞥了长宵一眼,说道:“我表哥可是几个月后还要参加春闱的……难道战神阁下到时候也要替我表哥下场吗?”
言外之意,不好好检查一下都怀玉的神识有无受损,到时候能不能还是由他自己下场会试,难道到了那一天,要让长宵这位只懂得打架的战神大人替他去考人间的那些八股文吗。
长宵果然脸色变了一变,哼了一声,撇开头去,不再说些怪话来干涉国师大人为都瑾治疗了。
长宵倒也没有说谎,他只是神识下凡历劫,而且或许是因为他的神识本就与都怀玉这具身躯格外相合的原因,他的神识离开之后,也并未对都瑾这具躯壳造成很大的伤害。
都瑾昏迷了一段时间,此刻也已渐渐清醒过来,正巧赶上国师大人为他诊治。
而今他一睁眼,先是赫然看到一位僧人俯身,正食中二指并拢,压向他颈间脉动处,让他一惊之下,气道不顺,剧烈地呛咳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他这么一咳,那位年轻俊美的僧人反而收手向后退了一步,清冷的声音响起,道:“阿弥陀佛,都施主已然无事了。”
谢琇:“……”
无事?都大公子咳得好像险些要把肺都喷出来了,你说这样算是无事?
但她也不好在此直接质疑国师大人的道行,索性疾步走上前去,欠身垂首,关切地望着他。
“表哥?”她温声唤道。
都瑾咳得眼前一阵阵发花,视野朦胧不清。但在剧烈的呛咳声中,他依然听到了那个属于女子的声音,唤他“表哥”。
他的头皮陡然一阵发麻,尔后理智回笼,才意识到,他父亲那边的亲族虽多,但一般那些姑表姊妹,称他都会依照都家的排行——而他在都家这一代子孙之中不过行七,那些姑表姊妹只会以“七表哥”称呼他;而真正有资格在前头不加任何排行,唤他“表哥”的人,只有一位。
那就是他母亲的亲族这边留下的唯一一位远房表妹。
她几乎近亲俱没,只有他母亲这一位表姑母在世。她的年龄亦比都弘年长几岁,因此她的“表哥”只有他一人而已。
“咳咳咳咳咳咳……琇、琇琇?”
他在剧烈的咳嗽带来的眩晕之中,仿佛一时间咳得大脑空白,暂时忘却了这位表妹如今已是已嫁之妇、守寡之身,喃喃唤出了昔日表妹在他家中生活时,他对她的称呼。
在朦胧的视野之中,他的眼前忽而人影晃动。随即,刚刚那个声音离得更近了,就在他身旁咫尺之处响起。
“是我,表哥。”
一段有些熟悉的清香似乎在他身畔蒸腾而起,有衣衫窸窸窣窣的响动,从窗棂而入、略显刺目的阳光被一道人影挡住,让他沉重胀痛的脑袋似乎慢慢缓了过来,好转了许多。
都瑾连续尝试了数次,总算将自己沉重的眼皮用强大的意志力完全撑了起来。
眼前一阵白光乱迸,视线也模模糊糊,只能看出人影和物体的轮廓。
都瑾用力眨眼,险些要抬手去敲自己那还在罢工的不听话大脑。
但他的手虚虚握成拳,刚抬到一半,就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截了下来。
截住的那只手五指纤纤,却意外地带着一股力道,扼住了他的手腕,竟然让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别敲。”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听上去并没有要嘲笑他的意思,但都瑾停顿片刻之后,理智慢慢回笼,却不由自主地感到脸上一阵潮热。
他试图解释一下自己混沌的脑子不太对劲的事,但张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难辨。
“我……我这是……怎么了?”
他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手。
不知为何,她的这个动作让他心中一空。
“表哥,天界战神须得下凡渡劫,说要借你身躯一用,也会帮你避开一个大劫……前些日子你神识混沌,正是因为你一体双魂的结果。”她尽量用简短而易于听懂的措辞,将目前的情况说给他听。
都瑾:……???
他的大脑的确还有些迟钝,但前些日子一直浑浑噩噩,不记得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只觉得今日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是在书房里,但他是怎么来到书房里的,何时来的,在书房里都做了一些什么,来之前都做了一些什么……他却全然不记得了。
如今听了表妹的话,他倒是有点明悟了。
想必是那个什么“战神”借他躯壳渡劫,既是天界神祇,神魂定然强过他百倍,挤占了这具躯壳之后,他自己的神魂大约就是弱小可怜地被挤在一隅,混沌不见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