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中瞬间就熟极而流地涌现出一整套如何止血、上药、包扎的流程和注意事项,他下意识探手过去,就要握住她的手腕,再在自己怀里找那只特定的白色药瓶——
可是他的手在半空中, 就被她挡了一下。
那只还流着血的左手, 就好似不知道痛一样, 还是一样灵敏,挡了一下他的手,反而再往前迫近了一步,翻手就按在他的胸前,用力按下。
“表哥, 躺好。”她道。
都瑾:!?
他不敢反抗,生怕会连累她那只受伤的手加重伤势。于是他只能顺从地沿着她的力道,往后仰面躺下,躺得笔直, 一动不动。
而她也没有撤回手,依然按在他锁骨下方, 只是从他面前绕开了一点, 走到他肩后那边的位置站定,抬头对着榻旁静立的国师大人说道:“现在, 可以开始了吗?”
国师大人自始至终很少开口, 此刻闻言也不过是撩起眼帘,瞥了谢太后以及被她单手按在竹榻上一动都不敢动的都大公子一眼, 唇角很不明显地微微向下抿了一下。
他缓步走上前,右手食中二指依旧并拢, 探过手来,在谢太后左臂上的伤口处蘸了蘸, 指腹到指尖处皆染上了她的鲜血之后,继而往都大公子眉心一点,合拢双眼,缠绕着佛珠的左手单手立掌,口中开始近乎无声地飞快念诵着什么。
与此同时,他右手那两指也开始慢慢地在都瑾眉心处移动。
鲜红的血画在都瑾白皙的面容上,竟有几分艳绝的美感。
谢琇的手依然越过都瑾消瘦的右肩,按在他的胸口靠右侧的地方。手臂上的伤口渐渐凝住,血也不再流下来。
但伤口处刚聚拢凝成的深红血痕,很快就被玄舒伸过来的手指打散。深红的血痕复又化开,重新变成了流动着的温热血液,沾上他修长的手指,再从他的指尖被画到都瑾那苍白的眉心上去,最终构成一个复杂的图案。
那图案在绘成的一瞬,就变暗了下去,尔后在玄舒的吟诵声中,渐渐变淡,像是真的往下沉入了都瑾苍白的肌肤之下,最终消散为无,在眉心部位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但玄舒停止了吟诵,那些古怪的声调和音节在屋内形成的迫人氛围也随之终止。
都瑾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眸中明亮极了,就和从前一样。
神魂已稳。
不需要玄舒再多说什么,谢琇已然看明白了这一事实。
手臂上的伤口再一次凝结,这一回,玄舒只是垂下眼望了望那处鲜红的血痕,没再言语。
都瑾一翻身飞快地坐起来,探手进怀中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
……也对,他已经许久不曾随身携带那些药瓶了。
表妹今年二十四岁,离开都家已经七年。
自从她出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随身带过那些品类不同的药瓶。
可是今天,他却满腔慌乱,差点就要冲出书房门去叫人去拿药。
最后还是谢琇单手扣住了他的肩头,阻止了他这一场慌乱的冲动。
“我没事。”她简短地说道。
“此间事,不宜外传。现在还不是唤人进来替我包扎的好时候。我们必须先将以后的事情安排好。”
都瑾的动作顿住了。
一层沉郁之色浮上了他的脸。
他深知,那是因为他的无能为力。
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不能拒绝那个甚么天界战神借用自己的躯壳下凡渡劫,甚至现在……连立刻替她上药包扎的愿望,也不可能立刻就实现。
即使都在这间书房里,甚至这间书房还是他自己的地盘,众人讨论的中心也是他——可是他依然感到了一阵格格不入。
为了摒除这种古怪的感觉,他自告奋勇,在巨大的书案上摊开一张长长的白纸,为他们绘了一幅京城大致的舆图,然后遵照她的吩咐,将有可能牵涉进本次会考出题和事先知道题目的官员府邸,全部用不同的颜色标记好。
他看得见那位只以带些透明的“神识体”存在的天界战神。
那人就站在他书桌旁边,不同于普通人对于妖鬼的想像那般,那人的身影虽然看起来有点透薄,但没有一处是处于隐没状态的。
他穿着一袭锦袍,腰间紧扣着玉带,整件锦袍十分合体地勾勒出他健美的身形,从头到脚都在,仿佛只是苍白了一点,也愈加俊美了一点的正常人。
都瑾将那张京师舆图画得差不多时,那男人便走到——或者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移动到了他身旁,微微俯身注视着那张舆图,还念出了他在舆图上标注的、需要特别注意的字样。
“礼部尚书府”,“礼部侍郎府”,“邢大学士府”。
那人一字字念过去,念了几座府邸的名称之后,忽然停了下来,转头问道:“怎么这些名字里,有的拿墨写,有的拿红色蓝色的颜料写?”
都瑾这才意识到,谢琇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体的另外一侧,同样望着案上的舆图。
那位天界战神转头望向琇琇的时候,很明显要越过他,而他并不比那位战神阁下矮多少,按理说隔着一个他,那位战神阁下应当看不到琇琇的整个身影才对。
但那位战神阁下说话的语气,就好像这间书房里并无旁人,只有他与琇琇两人似的。
都瑾的笔锋一顿。
而谢琇已经出言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同的颜色,代表在朝中不同的派系。”她说。
“礼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礼部侍郎昔年科考时的座师,就是邢大学士。邢大学士与礼部尚书素无深交,看起来只像是面子情。”她替长宵解说道。
长宵皱了皱眉。
“这么多标出来的府邸,本座都得背下来吗?”
谢琇低头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
……也不知道都大公子是不是存心给长宵布置作业,他居然把大半数朝臣的府邸都标明了。
虽然都大公子并不曾耽误正事,拿不同的颜料标不同的派系,一眼望去十分清楚明了,但舆图上写满大半的蝇头小字,就算是她,看到的第一眼也会头痛上片刻的。
不过她并不想说都大公子什么。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都大公子平白无故要出借躯壳一段时间给长宵渡劫,虽说是互惠互利之事,但终究多多少少算是无妄之灾——否则的话,长宵怎么不选都弘呢?
因此她并不去说都瑾故意写了这么多算是为难长宵,而是笑道:“你对京师一无所知,表哥也只是想标清楚一点,方便你随时查找……你只需要注意用红色、蓝色和绿色写名字的这几座宅邸即可。”
长宵的眉心皱成了一团。
“怎么还有绿色?”
谢琇还没有说话,都瑾便说道:“因为绿色这一派,为首的寿安侯虽说是勋贵,但家中儿孙为数不少,有个宠爱的幼子,今年也要下场。但听说他那幼子学识平平,寿安侯又是个溺爱继室和小儿子的,为防他们有些别的想头——”
长宵有点不耐,挥了挥手道:“懂了懂了,就是说,他有找人泄题的舞弊动机,是吧。”
都瑾不说话了,抿着唇,垂下视线,捏着毛笔的手许久没有再移动。
谢琇:“……”
她无端在都瑾那张温雅俊美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委屈来,于是就微微向前倾身,越过都瑾,狠狠瞪了长宵两眼。
长宵:……?
“你凶巴巴地瞪本座做甚?”他不悦起来,问道。
谢琇冷笑两声。
“现下不是我们助你渡劫吗?”她不客气地反问道,“我表哥即使将来有什么难关,有我这个监国太后的表妹在,难道还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吗。表哥仁厚,被你私占躯壳,害得神魂不稳,也一句话都没有说,还认认真真在此绘图;你倒是嫌起麻烦来……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什么力都不想出,就能圆满化解完一切因果?”
长宵:“……”
他甚至都还没有说她那位好表哥一个字!不过是多问了一句为什么她那个好表哥把好好一张舆图上写的都是字!她就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话责怪他!心眼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不成!
他一生肆意行事,因为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天帝把他当个打手也好、把他当个良将也好,总之一向都很纵容他——这也是因为他虽然战场上凶蛮,但平时行事还算是有些分寸,并不曾真的闹出什么祸事来。
何曾有一天,他在凡间,也要乖乖站在一个凡人的面前,被偏心眼的她一顿训斥,训得满心火气?
他的神情亦沉了下来,冷笑道:“天命注定的劫数,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你化解了?本座也不怕多说一句,你这位好表哥,命中注定无妻无子,一生孤寡,于姻缘一道是没甚指望的!你若是有些什么旁的想头,怕也是黄粱一梦——”
都瑾:!!!
谢琇气笑了。
第414章 【主世界梦中身】18
“你红口白牙地诅咒我表哥做什么?”她厉声道。
长宵一愣, 反应过来之后,就更加生气了。
“本座不打诳语,说他的命数是如此,便真的是如此!”他冷冷道。
“你这位好表哥, 本是个极贵的命数, 但正因为于学问一途太过耀眼, 将旁的运道都冲抵了,因此姻缘方面难上加难,若是硬要娶亲,不免有伤女方寿命,不得长久——”他一怒之下, 将自己在命簿里看来的“都瑾”此人的命数,说了个七七八八。
一般来说,天界的命簿里,并不会连某个凡人的妻儿名姓生辰等等都详细写明。
命簿里, 为了一目了然起见,就如同记账一般, 分成许多栏。起手第一个格子里是姓名, 底下有籍贯、阳寿、家族出身、父母名姓等等,然后便是大略的几个方面, 如“财运”、“才能”、“成就”、“劫数”、“姻缘”、“后代”等等。
而“才能”一栏里又分文武两档, 譬如都瑾在“文”那一格里写的就是“文曲星下凡,有三鼎甲之运”, “武”就是空白,代表着他或完全不通武艺, 或仅能防身,走武将一途是行不通的。
“成就”和“劫数”那两栏里的内容, 却是随时可能有变化的。
譬如此人若是一生积德行善,到了一定时候,这些德行折算在“成就”上,本来只会官至五品,说不定就能变成三品大员,相应的“劫数”也说不定会消解一些。
又譬如“劫数”那里,若有天命注定的劫数在,或许也会影响成就——试想倘若命中该有一死劫,也没能逃过去的话,本来注定可以位列朝堂、官服朱紫,也都只能成了空。
而都瑾的命簿里,正是有些语焉不详地在“劫数”一栏里写着“年廿六而遇大劫,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也就是说,这个大劫并不是无法化解和克服的,但最后究竟是祸是福,就须得看渡劫时的手段、举措、应对、运道了。
而都瑾的“姻缘”那一栏里,写的则是“文曲入世历劫,姻缘线断,孤寡终身;若成亲,则鸳鸯失伴,妻儿早逝,无可化解”。
既是写明的“无可化解”,便是走到了头,再通神的道行,也解不了天命。
不过“姻缘”栏亦并非“劫数”栏,虽然写得凶险,但聪明一点的都知道,此间也并非毫无破解之法。
只要不是明媒正娶,在外头有个三五红颜知己,合则聚、不合则分,倒也是一条偏门之途。
但都怀玉是什么人啊,他决计不会这么做。
他那样的如玉君子,内心却自有一套如坚铁一般的为人准则。
不会以自己的命数拖累无辜之人,亦不会因着自己的命数而自怨自艾。
既然天界来的神祇说了他命簿上注定会孤独一生,他是真的有可能就独身到死的!
谢琇瞪着长宵,气得脸色都变了。
肆意妄为的天神和妖鬼,不懂得自抑、道德甚至自我牺牲为何物,他们只为了自己的情绪而行事,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或许他上一世到了最后是真的喜欢上了她,但在那之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