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啊。
毕竟,当初太子大婚时,因为太子病重不能起,父皇还特命由他这个皇二子代兄迎亲。
虽然太子大婚时不亲迎,只是在东宫中等候太子妃,已成定例,但皇二子代兄亲迎,还是本朝建立以来,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大约是因为太子病弱,父皇毕竟有几分心虚,所以着意在这些虚礼方面要为太子妃做足面子撑场吧。
……然而当时,他却是很高兴的。
即使父皇只不过拿他当一种太子婚仪上撑场面的工具,他也很高兴。
因为当日是他一身红色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迎亲,身后仪仗包围着的,就是太子妃的喜轿。
道旁也并未建起帐幔遮挡路人旁观,大概是父皇想让子民同乐,以示喜庆与仁慈吧。
所以,他骑马缓步而过,踏在京城正中的大道上,两旁在卫士们身后的,是挤满道路两侧观礼的百姓。
晴天丽日,万里无云。卫士们手中的枪上红缨、颈间红巾,都格外崭新鲜丽。
百姓们的议论声,到了近前,都化作欢呼声。那欢呼声向着他扑面而来,一瞬间竟然让他生起了某种错觉,就仿佛那欢呼与祝福,真的是他们给予他和她的,祝愿他们两人能够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可是这个幻梦很快就醒了。
太子妃喜轿进入东宫后,太子妃在正殿前下轿,前来迎接的,是他那位脸色苍白的好大哥。
只比他大几天,就占据了嫡长子之名、太子之位的——好大哥。
后来他再看到她时,她已是一身庄重的翟衣凤冠,坐于东宫正殿之上,与太子并肩,受下方的皇弟皇妹、宗室近亲们朝拜道贺。
当时,他不得不咬着牙第一个上前,在她面前躬身拜下,第一个唤出那个称号——
“嫂嫂。”
他甚至迎亲时的那身喜服都没有换下。
哦,他也不必换下。
因为那身喜服本就是皇子在这等大喜事时依礼应当穿着的礼服,而不是真正的新郎喜服。
李重云咬着牙,和那一天一样,从齿缝间又一点一点地,挤出了两个音节。
“……嫂嫂。”
他的目中似有引而不发的一道风暴,深深凝注着她,似要将她卷入海底。
她抬起眼来,似乎看穿了他眸底深藏的渴望,但她并没有露出什么嫌恶之色,当然也没有什么震惊或喜悦;她只是那么淡淡地注视着他,像是壁画中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的天女。
尔后,天女唇角一勾,一个字一个字地、带着点谨慎,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唤他:“……昭王弟。”
李重云脑中轰然作响,理智被炸成了云烟。
少年人在京城骀荡的春风之中回首,于人海之中,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姑娘。
身旁的伴读凑上来,低声在他耳边说:“就是她……听说她总有些古怪,和别的小娘子不同……”
十七岁的昭王,也这么觉得。
谢大姑娘,的确与别的小娘子都不一样。
而他……他想认识这样的谢大姑娘。
因为他总是在寻觅一个特别的姑娘,她要聪敏,要灵动,要狡黠,要爱笑,要胆大,要勇敢,要从容不迫,要一往无前……
而当他看见谢大姑娘的时候,那一切的虚幻构想,都化为实质,落在了人间。
那一天,他和此刻一样急切,冲到她面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是好的,最后磕磕绊绊地对她说——
“你……你想要什么?我……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愿意与我做朋友……”
十五岁的小娘子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就如同现在一般,挂上了半个如同弯月一般的弧度,甚至没有拿扇子去掩住那翘起的唇。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下,目光里似乎把他当作了孟浪少年,可她也并不发作,只是微笑说道:
“我?”
小娘子唇角带笑,目光却有丝意味深长。看在十七岁的昭王眼里,是他彼时并不能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
“……我欲做人上之人。”她说。
第419章 【主世界梦中身】23
李重云心下一震。
时至今日, 他依然还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时,内心产生的那种震动感。
那种与她豆蔻年华小娘子的身份不甚相符的勃勃野心,如同一束过于耀目的光焰,从那一句话里径直透了出来。
假如说在那之前, 李重云看到她而心动, 还是单纯因为她的貌美丝毫不显得肤浅, 反而有种不凡气度的话,那么在听到那句话之后,他喜欢她,就是因为那种野心打动了他。
他也有野心,可他不敢形诸于口, 反而还要用恭顺谦退,来伪装那层火热的野心。
但她不一样。
那一瞬间他所受到的冲击,就像是自己多年来胸中积攒的怨愤与渴望,被另外一个人明明白白地大声说了出来, 一点都不畏惧将之摊开在阳光下;于是她就好像成为了与他志同道合的人,成为了他的代言人, 可以触碰到他那些不为人所知的阴暗内心, 再用一种直率坦荡的方式铺陈于光明之下,却不令人感到心生防备或厌恶——这是一种异常难得的才能。
他羡慕她有着这样的才能。
他也同时羡慕着她有这样的勇气。
武皇持匕驯马, 冯妃当熊而立。凡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杰出女子, 仿佛都应当有着这么一段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才对。
此刻回忆起来,他心头依然一片火热。
他直直地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 意识到她并没有强行推拒他的意思,心下一动, 竟然脸上也微微泛红起来。
“嫂嫂……可还记得,初见那日, 对臣弟所说的心愿?”他低声呢喃道。
谢琇微微一怔。
……现在召唤剧情解说型NPC宫女春煦,还来得及吗。
当然不可能。
她只好垂下视线,微微憋气,在两颊上迫出一点因为缺氧而泛起的红晕来,就好像忽然有些害羞似的。
“……这种时候,说这个做什么?”她轻似无声地反问道。
李重云只觉得她那一句柔声细语,就恍若一根凤凰的尾羽,轻轻扫在他心上那般,有一点温柔,更有一点痒,令人心跳又快了几分。
他不由得声音更低哑了一点。
“嫂嫂当日说,欲做人上之人。”他轻声道。
谢琇:“……”
果然,这貌似是一个重复燃烧名场面和老梗的剧本。
她与晏行云之间相关联的名台词,不就是这一句吗。
她当初以这一句来搪塞,却不料他当了真。
往后多少次,他总以为这句话才是通往她内心的真谛,即使他做错了事、暂时把她摆在靠后的位置,事后也总可以用这一句话来补偿。
……然而,他错了。
她并不在意自己最终究竟能不能成为人上之人。
她在意的是,两个人是否能志同道合,心意相通。
他们两人,从一开始,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短暂的回忆忽而勾起了她一点感慨,心头酸涩了片刻。
而正是因为这片刻的酸涩,让他得寸进尺时,她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李重云再往前半步。
这就已经抵到了榻边,他的膝头顶在榻缘,就靠在她膝盖的外侧,似是轻轻一抬腿,就能单膝点在榻上,上半身一倾,便能轻易将她都笼罩在他的身躯之下。
来晚一步,就步步都迟到的皇二子。
他知道外人都是这么评价他的。
可他那位早来了几天的兄长,平凡庸懦,病弱不堪,凭什么就能占尽春光?
……或者说。
他喉结上下滚动,凝视着下方的她,慢慢地吞咽了一下。
……兄长,是否真的曾经占尽过春光?
他心头那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再一次浮现了出来。
骀荡春风里,他掀起车辇的竹帘,朝着站在都家门前的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一天他本想对她说,他不傻,知道她欲成为人上之人,必定是有所求。他愿意为她完成心愿,即使那个心愿必须得爬到高位,才有机会达成。
那时他与她虽然认识不很久,但也稍微对她有了一些了解。他知道她不喜欢那种呆呆笨笨、没有能力却为了追求小娘子而一口答应“行,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弄来给你”的、花言巧语满口空话的小郎君。
她要的是那种冷静聪颖、谋定而后动、真正能做成实事的翩翩君子。
他会成为那样的人,只要给他时间。
可是他的父皇并没有给他时间。
一纸圣旨,让她成为了他的“嫂嫂”。
李重云在心里冷笑。
父皇的耳目不少,未必不知道他的心思。尤其事涉父皇想要为兄长选择的太子妃,即使父皇不知晓他那些隐秘的心思,也不太可能不知道他与谢大姑娘见过很多次面。
正值年华的少年少女,即使每一次见面差不多都是他刻意制造机会,但见了那么多次面,岂能与寻常关系相同?
但父皇就是刻意无视了那些连系,因为他需要谢大姑娘去支撑起病弱太子的现在与未来,所以他可以漠视另一个儿子的现在与未来!
他们两人的衣襟相互擦蹭,发出沙沙的响声。
李重云忽然向前倾身下去。
他下颌系着的朱色组缨向前荡去,一瞬间似是拂过了她的唇角。
“如今,嫂嫂已是人上之人。”他沙哑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