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光彩照人的脸上带着微笑,眉目间却有着一抹令人无法拒绝的凛色。
“如何不可?”她慢悠悠地说道,“朔方之事,其中真相,众说纷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我听得已经够了。”
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如今,我只相信自己的双眼所看见的东西。”她正色道。
“我要真相,便自己去索取。”
谢玹急道:“朔方十万大军,来势汹汹,凶暴残忍!娘娘千金贵体,大虞一切国事,皆仰仗于娘娘圣裁,娘娘怎可自蹈险地?!”
谢琇又笑了。
“你错了。”她似真似假地笑道,“大虞一切国事,只不过是摄政王与诸臣之间的博弈罢了。我也好、皇上也好,暂时都只不过是先帝遗诏抬出来的吉祥物而已。”
谢玹:“……”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无言以对。
太后在外头被人传说的威势不像假的,但太后此刻在他面前含笑带着感慨说出来的话,也不像假的。
而以他对太后的那一丁点浅薄的了解来看——
谢太后,应该是一位意志和信念都很坚定的人。这样的人,假如再加上聪明颖敏、善于审时度势的条件,又怎么能够容忍外人随意支配自己,随意诋毁自己的名声?
谢玹一时间想不明白。
不过,谢太后真的如同他印象里所了解的那样,下定了决心就不会更改。
“不必多言。”她抬起一只手来,竖立在面前,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谏言。
“我有足够的身手可以自保。唯一不太确定的是……”
谢太后美丽的面容上忽而浮现了一丝难解的笑影。
“大概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连同你的安危一起保下。”
谢玹:“……”
他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唇角也不可遏制地向上提,一直翘起来。
“臣到时候会懂得自己逃跑的。”他玩笑似的答道。
“一定不让娘娘为臣着想的心……呃,恩德——落空。”
他终究还是打了个磕绊,把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心意”一词的后边那个字咽了回去,改成了较为恭谨的“恩德”这个词。
他的心下忽然一阵乱跳,耳尖也一阵阵发热,心慌得厉害。
可能是因为刚刚的那一次失言吧。
他陡然垂下视线,不敢再去看谢太后那张笑吟吟的脸。
但谢太后并没有怪罪他。
他就那么退下了。
隔天,谢太后便在朝堂上宣布了要遣使前往城外的朔方军大营,面见盛节度使,与他沟通入城觐见天子事的决定。
朝堂上登时吵成一团,但基本上吵的都是这位使节的人选、随行人马的规模,以及见面以后说什么、做什么,想提出什么条件要朔方答应。
谢太后听得头脑一阵发胀,索性厉声喝止了殿上的议论声,径直命一旁的大监宣旨。
旨意是早就写好的,命监察御史谢玹为天子特使,率五十名禁军出城前往朔方军大营。届时谢御史将向盛节度使递交一封天子的信件,也将在天子的授权之下“便宜行事”,与盛节度使商讨入城觐见天子的具体仪程。
结果底下又吵嚷成一片。
第430章 【主世界梦中身】34
大家都心知肚明, 天子年仅四岁,正是握笔都握不牢的时候,歪歪扭扭能把千字文的前两句写下来不出错,就已经算是很好了, 要他写亲笔信, 自是不可能的;必是谢太后或摄政王代笔。
而天子授权谢御史“便宜行事”, 大约也是谢太后和摄政王商议出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譬如随从定员多少为宜,穿什么样的服饰,要不要特赐御街骑马直至宫门下马,到时候天子会赐下何等封赏……之类的事情。
关于这些标准, 朝臣虽然也已经七嘴八舌吵了一阵子,但目前尚无明确的定论。主要是旧例是为着约束藩镇起见,有些过苛,朔方必不可能答应;但另开新例, 多加宽容,又好像长朔方志气, 灭朝廷威风, 朝廷颜面上须不好看。
然而朔方大军已经开到京城外面,十万精兵可是没有什么闲心等朝堂上接着慢慢吵清楚的。
因此朝臣们也就是意思意思地表达了一下各自的愤怒, 这愤怒主要针对朔方对朝廷的轻视, 以及谢太后不再等待内阁决议、越俎代庖下决定的行为,就偃旗息鼓了。
二月十八上午, 京城西门忽然开启了一道不大的缝隙。
那道缝隙倒也不算很细,宽度可容两列军士通行。
在那两列军士的最前方, 谢御史着青袍,腰间系着天子特赐的一围玉带, 气宇轩昂,清正端严,高坐于同为天子所赐的御马之上,率先驰出西门。
在他身后,有两名打扮普通的随从,像是书吏一般的人物。就像是与他同去的芝麻小官,只是特意为这位天子特使撑场面,并随身携带盛放着圣旨和礼物的玉匣而已。
在他们一行三人身后,则是那五十名禁军。
或许是因为考虑到派去的军士多了,会被火气旺盛的朔方军视为炫耀或挑衅,朝廷最终只派遣了五十人随行戍卫。
不过谢御史的心里应当很清楚,这五十人将会留在朔方军大营的辕门之外,不会随他入营。
二月中旬的早晨,风里犹带着一丝寒意,一行人驰马出了西门之后,城门随即又紧紧关闭。
朔方军大营距离京城三十里,谢御史似乎又不急着前往,速度适中,纵马徐行,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得大营门口。
守卫自是上来询问。但天子特使持节来访,那根顶端饰有五彩羽毛的旌节何等显眼,还有甚么不认得的?
这一回朔方军倒是没有故意怠慢。守卫进去了一刻钟,便又与一位文官模样的书办一同回转出来,言明盛节度使在大帐内恭候,但此处为军营重地,这五十名禁军不宜入营,还请使节大人携同两位随从在此下马入内。
谢御史十分镇静,似是早已料到朔方军这边的要求,便在辕门前下了马,将马缰交予身后那五十名禁军的小统领,便亲自持节在前方行走,身后的两名随从各捧玉匣,紧随其后。
那书办在前引路,一直将三人引领到中军大帐之前。
帐帘垂落着,那书办在外面朗声报了“天子特使、监察御史谢玹及两名随从已到,请见朔方节度使”,便有人从里掀起帐帘,侧身请谢御史一行三人入内。
那根旌节约一人半高度,谢玹在帐外估量一番,觉得这顶中军大帐甚高,旌节入内完全可以容纳,便斜斜侧过旌节,持节穿过帐门。
他入帐之后,便立于当地,从容不迫地朗声说道:“某监察御史谢玹,奉天子诏令,持节出城,面见盛节度使。敢问使君安好?”
谢玹自有一番气场,如松如竹,不卑不亢。他脊背挺直,立于帐中时,旌节上的彩羽经过刚刚一番行动,犹自在杆头轻轻摇晃,衬着他一袭青袍玉带,一时间竟令帐中为之一静。
大帐里摆着一张长案,案后椅子上端坐的,便是现任的朔方节度使,盛应弦。
他一袭玄衣,并未着甲;和谢玹想像中的野心家外形并不相似,盛应弦剑眉斜飞,薄唇微抿,鼻若悬胆,目似朗星,五官堪称端正俊朗,身上连一丝一毫的邪佞或狂傲之气都没有。
若不是谢玹此刻身入朔方军大营,知道这周围宿卫着十万精兵,陈兵京师城下的话,单凭盛应弦的面容与气场,完全就是端严正直的样板,令人压根想像不出来此人竟有如此的狼子野心,欲取年幼天子而代之。
此刻,他的目光落到谢玹手持的那根旌节上,尔后单手按在长案上,借势缓缓起身。
都不消他出声说些什么,一旁的一名武将已然粗声粗气开了口。
“兀那书生,作何将这么一根毛绒绒竹竿戳在中军大帐里,碍手碍脚的?去去去,去把它靠墙摆着,别等一会儿戳穿了帐子,天寒地冻的,还得劳你这小身板爬上去补!”
帐内其他武将也发出一阵哈哈哈的粗豪笑声,好像压根没有人觉得此人说的话有什么不对似的。
谢玹并不会被这种最拙劣的方式激怒。他挺立在当地,从容道:“此为旌节,天子所赐。下官正因持此旌节,才得以证明下官确为天子所遣之使节。否则,军营重地,任是谁人都能随随便便出入,可成何体统?”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温和,因此最后那句讥讽之言,乍然听上去,竟然让人一时间没能察觉其中的机锋。
盛应弦眉目不动。但他下首坐着的一名文士模样的人,很显然是他帐下幕僚——却陡然站起。
“御史大人好大官威!”那文士冷笑道,“一来就对朔方出言不逊,想是小皇上的授意,要给我等一个下马威吗?”
谢玹的目光略略偏移,扫了一眼那文士,平静答道:“非也。下官闻听盛节度使治军严谨,持身有节,想必不会出此纰漏,下官不过是白白说上一句而已。”
上来就被居高临下压过来一顶高帽,那文士噎了一瞬,又生一计。
“尊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他明知故问道。
虽然上首站立的朔方节度使,自从天子特使入帐之后,便未发一言,但他底下这群狗腿子们倒七嘴八舌,替他把话都说了。
谢御史面上泰然自若,也并未翻脸说甚么“某承天子旨意,只与你家使君传旨罢了,余者不消多言”之类会一上来就撕破脸面的话,只是再度斜睨了那文士一眼,道:
“上一回朔方节度使入京述职,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迄今已历三朝,使君都未曾再面见天子。此番朝廷再度征召,使君既是已体会天子之心,到得城外,却缘何迟迟不肯入城觐见?”
那文士精神一振,扬声道:“自是因为朝中有人欺上瞒下,欺我朔方远在边境,与京中音书断绝,便为难我家使君,令使君解甲卸剑,只带手无寸铁的二十人入京方可!这是何道理!”
谢御史提高了一点声音。
“此为定例!”他道。
那文士不服气,“恕某直言,朝中并非全都是对使君全无成见、一心为公的善人,使君全无防备,只身入见,万一受了要挟或为难,可如何是好?此中干系重重,你敢一力承担吗!使君祖孙三代驻守北境,劳苦功高,若是入京还要受这些闲气,朝廷就不怕寒了戍边将士之心吗!”
他也是有备而来,这一番话层层递进,绵里藏刀,明枪暗箭,四处刀光剑影,难以抵挡。
但谢御史却面不改容。
“使君以忠臣事天子,天子自当以忠臣待使君。”他冷冷道。
“天子幼小,年仅四岁,而使君今年已近而立,难不成使君还要畏惧一垂髫小童吗!”
那文士:“……”
谁也没有想到天子特使会忽然以年龄梗发难,帐内一时安静得可怕。
片刻后,之前那位率先发难的武将重重咳嗽了一声。
不愧是粗豪武夫,他那一声重咳,竟似打了个响雷般,在帐中嗡嗡作响。
“咳!我家使君年富力强,正在青春……你这狡狯书生,做甚平白无故诋毁使君?!”他的声音也活像是雷公一般,说起话来瓮声瓮气。
饶是谢御史事先做了些心理准备,思考过自己到了朔方军大营里,会遭遇何种为难,也没想到这些武夫的路数。此刻一听那武将不伦不类地称赞盛节度使“正在青春”,若不是谢御史定力够强,差一点儿就要笑出来了。
帐内还有一位反应得快些、面目看上去气质也稍微斯文些,却穿着一身甲胄的年轻武将,此刻也反应过来,闻言笑着向那武夫啐了一口,道:“老陈,你这是又上哪儿听了甚么新戏,里头夸那翩翩佳公子的戏文,倒拿来用在我兄长身上?小心我兄长抽你二十军棍!”
谢御史不动声色,心里却猛地一动。
这位年轻武将听上去似乎是盛家的族弟,否则也不会称呼盛节度使“兄长”了。但这一番话听似解围,但实则处处带着挑拨离间的小钩子,先是拿“戏文”之说暗中贬低盛节度使,后又隐晦暗示盛节度使公私不分,将军法与私心混为一谈,只因为几句话冒犯了自己,就要将麾下大将军法处置……
谢御史抬一抬眉,扫了那年轻武将一眼。
盛家内部看起来也不是铁板一块。这对于朝廷来说倒是件好事。
……只是不知,此刻正站在自己身后的“她”,也同时发现了这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