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温柔地拍了拍他右手的手背。
在他垂头的视野里刚巧能够看到这一幕,他好像吃了一惊似的,猛然抬起头来。
却正好看到她温和的笑意,目光亮晶晶地望向他,似乎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有种狡黠灵动的色彩。
“聪明人就是应当这样懂得权变的。”她说。
“何况……我不单单是迫害你,我还打算迫害一下他们的节度使呢。”
那笑容里的狡黠变得多了一些,那些小小的算计就好像要从她的微笑里流泻出来了一样。
高韶瑛:“……”
他一时竟然有些说不出话,又莫名地觉得,她说什么都应该是对的。
他背后靠着冰冷的竹篱,冬日最后一缕寒风仿佛要从竹篱的缝隙之间钻入,径直吹拂在他身上。
为了掩饰自己在此等人的真正目的,他假装成就是短暂前来更衣,因此并没有穿披风或其它什么保暖的外套,此刻身上只有一件棉袍,在这里等候得久了一点,风一吹,冻得脸色都有一点发青,实在称不上有多么好看了。
可是,他冰冷的手却被她握在掌中。她的身上还带着从温暖帐中携来的余温,刚一碰到他的手时,冰冷和温暖相撞,刺得他险些当场惊跳起来。
他就这么怔怔地站在这里,被冻得几乎失去血色的薄唇微微张开着,呆呆地望着就站在他面前的她。
而她朝着他弯起眉眼,最后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随即松开了。
他的右手五指因为乍然脱离了那种温暖而产生了一阵不自觉的痉挛,几乎要追逐着她的手而去,再度孟浪地纠缠上那只温暖的手。
幸好在他那么做的前一刻,理智及时回笼,阻止了他的行动。
他只有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她朝他点点头,低声道:
“保护好你自己,别再做危险的事情。我会来带你回去。”
在久远得几乎泛黄的记忆之中,他曾经哀声对她说:琇琇,别丢下我,带我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那是他在生命的终结处,对她发出的唯一恳求。
而现在,她一定会履行当时的承诺。
“……高韶瑛,别死了,等着我带你回去。”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的眼眶不合时宜地红了起来。可是她认真地、一字字地,把这句话对着他说完了。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但这一次,她不会轻易让他就这么离去。
她咬着牙,转身离开,回到了席间。
在场的大老粗无一知道中官是如何“更衣”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用带着一点轻视的眼光,脑补中官需要在这个过程当中花费更多的时间。
这正是谢琇所需要的。
筵席结束后,不过是未时末。
谢玹一行三人,就此离开了朔方军大营,没能得到朔方节度使的任何保证。
在回去的路上,谢玹似是有些内疚,好像对此行未能取得朔方节度使的保证或应承,而感到一阵惭愧似的。
谢琇只得策马上前,与他并骑,又低声说道:“无碍。我已有了一些发现,只是不能与朝中诸君分说而已。”
谢玹目光猛地一亮。
谢琇朝着他微微颔首,露出几分肯定之色。
“我已有了巨大的收获。接下来,且看我的吧。”她平静地说道。
果然,朔方节度使盛应弦拒不奉诏一事,再度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内阁那些老顽固手下的朝臣,巧舌如簧地弹劾朔方节度使都是因为与谢太后之间的旧事,心有窒碍,才拒不奉诏,谢太后应回避此事,避免再度激怒盛应弦,这才有可能让朝廷与朔方之间继续和谈下去,云云。
他们向谢太后发难之时,就在朝会上,谢太后还高坐于帘后,隔着薄薄一层纱帘,她的容颜也被模糊,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但在谢太后回应之前,坐在前方王座上的小皇帝李绍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淌眼抹泪地指责这些坏人欺负他母亲,就等于欺负他本人,还扬言要去太庙哭他爹,说他爹一走,便有人欺负他们母子二人……
小皇帝这一哭闹,在朝中已经形成的暗涌之上横插一杠子,任是谁也不敢公开再说出“天子为太后所挟持,久之必将生乱”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谢琇:“……”
这剧本总算当个人了,还替她把小皇帝的初始好感度设置为满值,这就是躺赢的感觉吗,也太好了吧!
谢琇深吸一口气,猛然起身,掀起面前垂下的纱帘,转瞬间便已来到王座之前,心疼地望着宝座上哭得满脸是泪的小皇帝,欠身往王座上侧坐下来,一下子把小皇帝抱到了怀里,拿出帕子替他拭泪。
殿上诸臣:“……”
这就趁势还坐上了王座吗!只坐实了半边,也是坐上!
而谢太后至此还不肯罢手。
她将小皇帝抱于怀中,一边轻抚着他的后脑上柔软的头发以作安抚,一边眉目间显出几分厉色,投向殿上发难的群臣。
“诸君多承先帝厚恩,如何现在逼勒他留下的孤儿寡母?”她一开口,便将事态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朔方桀骜不驯,狼子野心,三代以降,皆是如此!难道盛道渊、盛和礼父子二人的野心,也要记在本宫账上?!”
群臣:“……”
一开口就直呼前两任朔方节度使的名姓,语调里毫无尊敬之意,这位年轻太后的胆量好像也很可以。
“尔等既位列朝堂,理应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但如今权臣势大,尔等束手无策,便将责任推到本宫一妇人身上;更咆哮朝堂,威吓天子,真是好大威风!”她冷笑道。
内阁那些老顽固都被谢太后的声色俱厉镇住,半晌方有人出声:“此言非矣……”
“非矣?”侧身坐在王座上的太后冷笑。被她抱在怀中的小皇帝,从她臂弯里露出半张脸来,眼下泪痕犹在,却好奇地盯着殿上那说话的老臣。
“既如此,邢大学士有何良策?”谢太后凌厉地瞪着他。
此人正是科举舞弊案的疑似幕后黑手,大学士邢元渡。
平时尸位素餐、于国于民毫无贡献,此时还敢犯到她手里来!
“邢大学士是三朝元老,见识无数,想必定能拿个主意出来,令朔方顺服吧。”她阴阳怪气道。
邢元渡:“……”
他能有什么主意!他有主意他早就在慎宗皇帝在位那时候就说了!还能等到慎宗皇帝的孙子也即了位!
他不过是觉得太后气焰嚣张,必须杀杀她的威风,这才倚老卖老出了声。谁知道这位年轻太后,年龄和他的孙女一样大,却面对满朝文武的非议,夷然不惧,还敢和他对着呛声!
他一时气冲头顶,愠道:“老臣无能,倒是要请教太后娘娘有何示下?”
谢太后一挑眉,方才的疾言厉色都缓和了下来,很明显是憋着什么坏招要用。
殿中邢元渡的学生、礼部侍郎薛定帆年纪较轻,脑子转得也更快些,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座师给他自己挖了个多大的坑,顿时汗如雨下。
他及时出列,深深一躬,赶在谢太后悠然说出“既是无能,便早早上折子乞骸骨,归老田园的好”这一类可怕的话之前,恭敬道:“太后娘娘既是已有计较,臣等无有不听的,还请娘娘示下。”
这一个“还请娘娘示下”和刚刚的邢大学士赌气的那一句,自然意思是不一样的。
谢太后也听懂了薛侍郎的示弱,于是微微一笑。
“我瞧着,摄政王原先的法子,也没甚么可修正之处。”她悠然说道。
“朔方那边,既是一回不行,那就容他们些时间考虑一下,也无什么不可。”
邢大学士虽然被学生救了一回场,此刻却又憋不住了。
“十万精兵压城,也是等得的?!”他急道。
谢太后含笑道:“怕什么?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殿中群臣一时都安静下来。
……擒王?!
这位年轻的太后,手中无兵无将,虽然朝中也有一部分愿意下注在她身上的势力,但毕竟有限——
就凭她,也敢觍颜说“擒王”?!
就连谢太后怀里的小皇帝,都好奇地抬起了头,望着上方这位名义上的母后,那胸有成竹的神色。
谢太后颔首道:“盛如惊有一事,倒没有说错。”
“……我与他之间,素有旧怨,将来总有一天,是要计较清楚的。”
第435章 【主世界梦中身】39
所以谢琇现在就在这里了。
那一天过后, 朔方那边无声无息。
谢琇说着“事不过三”,再随便派了一个人去。
去的是礼部侍郎薛定帆,和之前的谢御史相比,他的官位更高, 还能稍微显示一下朝廷的重视在升级。
薛定帆此人, 滑不留手。不像谢玹, 清直无伪,谢琇派他出去时还要踌躇几分,生怕他的风骨一冒出来,就能来个玉石俱焚。
薛定帆不会。
连科举舞弊都能搞得出来的人,你能指望他在朔方受了一点闲气——那闲气的矛头应该还不是指向他, 而是指向小皇帝和年轻太后的——就立刻来个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所以,薛定帆在再度从盛应弦那里收到了一句“恕臣不能奉诏”之后,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朝堂上也再度吵成一团。
谢琇:如果吵架有用的话安史之乱就不会爆发了, 谢谢。
当然,即使这个辣鸡剧本强行给盛应弦安排了一个同样的节度使头衔与野心藩镇人设, 谢琇也有信心, 他不会堕落为安、史之流。
不过,朔方一直这么来来回回跟朝廷拉锯, 也很让人火大。
谢琇:本宫是来谈恋爱的, 不是来搞权谋的,你们这些人再不投降的话, 耽误本宫谈恋爱,本宫就真的要跟你们翻脸了啊?!
她掐指一算, 天命在我,事不宜迟, 今夜就去!
于是她胆大包天,一袭夜行装,再度从京城西门悄悄趁夜出城。
……甚至连随从或护卫都没有带。
对于武功技能点满的她而言,带那些人,反而会拖慢她的脚步。万一那些人被俘虏,或者其中有哪个聪明人看穿了她的技能逆天到不像是久居深宫的太后所能拥有的,这些也都是很让她头痛的问题。
还不如自己趁夜轻装,干一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