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父亲是何时厌烦了与谢家的婚约,想要悔婚的。
或许是因为父亲意识到,谢家是永不可能与他同流合污,在他起兵造反时呼应他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胡虏入寇,围困临沙时,父亲接到了求援的急报,一连数次;但父亲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出兵去救一样。
借胡虏之手,消灭挡在他眼前的、需要他忌惮防备的存在,这不是很好吗。
扳倒了谢家,以父亲在朔方和边镇经营多年的影响力,让朝廷再任命一位对朔方友善、甚至是隐约偏向朔方的继任大将军,这也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父亲对当时狂奔回家的他,是这么说的。
他远在深山之中学艺,音信断绝。等到他终于获知临沙惨案、谢家灭门的消息时,已是数月之后。
他甚至只来得及禀报师父一声“家中出事,乞允徒儿速归”,便牵了一匹马,冲下山去。
可是当他活像个野人一般冲进府中的时候,父亲却平静地告知他,谢家灭门,唯有谢大姑娘一人,因为正巧在京城访亲而幸免于难。
他还来不及罪恶地松一口气,就听到父亲的下一句话。
“我已派人向谢大姑娘送去了退婚书”,父亲说。
年少的盛如惊当时眼前就是一黑。
许是因为长途奔波、未及休息,又或许是因为腹中空空、精力也到达了极限,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跌倒下去,短暂丧失了意识。
等到他醒来时,已身在自己的卧房里。母亲坐在床头拭泪,见他醒转,便惊喜地派人去通知父亲。
父亲很快来了,站在他床边,冷眼看着他挣扎起身,也不多做安慰或解释,只是冷冷地说道:谢家已败落,不可能再复起了,谢大姑娘亦不可能再回到临沙,只怕从此就要长居京城了;你与她,已经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了。
他那一刻简直心痛如绞。
如何叫做“你与她已经不是同道中人了”?!
他试图挽回过,反抗过,探寻过这背后隐藏的真相……但当他最终将真相一点点拼凑起来的时候,却赫然发现,那并不是他所能承受得了的。甚至不是他所能补救或挽回得了的。
他的父亲在他与谢大姑娘之间,人为地制造了一场国仇家恨,再也无法弥合。
而当他冲进朔方节度使府邸的大门时,那封退婚书早就被交到了远在京城的谢大姑娘手中,当年定亲的信物,也早就被谢大姑娘交还给了他的父母。
他甚至无法辩驳,无法洗清自己。
他在这其中是完全不知情的,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能在谢大姑娘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他离家求学的书信没有递到谢大姑娘手中,退婚书是仿照着他的口吻和笔迹写成,他被父亲派出的人马强行送回了师父那里,他没有一点儿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当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命运是不由自己支配的。
倘若他还想要有一天重新再走到谢大姑娘面前的话,那么他就要自己变得极其强大才可以。
不能依靠父亲,因为父亲已经是最不可信的。
唯有他自己。
这一路上,也只剩下他自己了。
第440章 【主世界梦中身】44
所以他拼命学习, 练武练到满身伤痕也不吭一声,念书念到深夜也不肯休息。
他飞速地成长起来,也正因为他成长得足够快速、足够强大,他才能在父亲骤逝的情况下, 将朔方的一切暗涌都平息在水面之下, 成功接过了朔方节度使之位。
而他确定朔方已被他收服之后的第一件事, 是率一队心腹,连夜疾驰上路,奔向京城。
他在朔方安排好了足够的后手,也有心腹幕僚和小将帮他隐瞒;他昼夜不息地纵马疾驰,一路上跑死了两匹骏马, 将十几天的路程缩短到了六天七夜——
然后,当他风尘仆仆地冲进京城的大门时,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京城的大道上净水泼街,道路两旁每隔数十步, 便有一名侍卫肃立;百姓被挡在后面,街道两旁的酒楼和其它楼阁的二楼却并无人影, 显见是已经提前被封闭。
他牵着马, 也汇入了道路旁的人群,一路打听, 才知道这一天正是当朝太子李重霁的大婚之日。
他再打听谢大姑娘在京城所依亲居住的国子监祭酒都大人的府邸, 便有人惊讶地说:“那里现在戒备最是森严,小郎君往那边去做什么?”
他一时讷讷难以成言, 好在随行人中有一侍卫机灵,替他回说道家中老爷曾是都祭酒的学生, 如今少爷上京,老爷便让他带信登门拜会老师。
那路人听了便笑说道:“那可得改日啦, 今日都大人一家想必是照应不到令公子一行了……”
那侍卫赔笑作揖再问,那路人便说:“因为今日要行大婚礼入宫的太子妃,正是都大人家的谢表小姐啊!”
盛应弦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那一瞬间如雷轰顶的感觉。
他本以为当年在朔方节度使府中,听到父亲冰冷地通知他谢家灭门、已为他退婚的那一刻,已是他人生痛苦的极限。
而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摧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浑浑噩噩地谢过那路人,浑浑噩噩地照着对方指点,走到了太子妃喜轿的必经之路上,站在人群里,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然后,他等到了她。
一队仪仗缓缓走近,当先是一匹高头骏马,通体雪白,马头额心正中却系着一朵红缎花球;马背上是一身喜服、肩背笔挺、面容俊秀有若好女的少年,年未弱冠便风仪卓绝,迎着众人的议论与欢呼声而来,风吹起他喜冠上红色的垂缨。
盛应弦还记得当时那个他身边口才便给的侍卫小声问旁边看热闹的百姓:“这就是太子殿下吗?”
或许是那侍卫做出土里土气的外来人的模样太过成功,那百姓并没有笑话他,而是摇摇头认真道:“哪里,太子殿下身体弱,且从前也并没有太子殿下亲自迎亲的先例……这位是皇二子昭王殿下,听说是皇上为了彰示对太子妃娘娘的重视,此番特命昭王殿下代兄迎亲哪……”
于是盛应弦就记住了那位俊美少年——啊,此时他应当已是摄政王了——昭王李重云。
可知道了那身着喜服的少年并不是太子殿下,他的心痛也并未能缓解多少。
因为——
在左右两排侍卫、随行礼官等人的护送之下,太子妃的轿辇缓缓而至。
不知是不是命运刻意的安排,或仅仅只是一种巧合——
当喜辇经过盛应弦面前的时候,一阵清风忽而吹过,拂动了喜辇这一侧小窗上的窗帘。
那张大红为底、精绣着龙凤呈祥等等吉祥喜庆图案的窗帘被吹起了一半,帘后隐约现出一道人影来。
……是一身盛装、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喜辇之中的她。
在红盖头之下,她头上似乎戴着高高的凤冠,将那红盖头都挑起很高来。风从窗帘里吹入辇中,一时间将红盖头吹得贴附上了她的口鼻。
她的身躯微微一动,伸出右手来,先是牵了牵红盖头,使之不再贴合口鼻、影响呼吸;继而,她微微侧过头来,伸手去够那半扇被风吹起的窗帘。
于是,那只如玉的手,连同一截雪白皓腕,便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刺得他双眼发涩发痛。
她的动作很快,虽然盖着红盖头、目不能视物,但眨眼之间,她就准确捉住了飘起的窗帘,用手将之按了下来,重新遮挡住了那一侧小窗。
可是就在那转瞬之间,映入他视野的一截手腕、半张被喜帕盖住的脸、端庄凝坐的身影,都已经牢牢地印在他心头,再难忘却。
那一瞬,他的头脑里轰然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爆裂开来了。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视野里亦是金花乱迸,一阵气息急促,喉间荷荷作声。
他立刻意识到,这和他昔年骤闻谢家惊变、疾驰返家时昏倒在地的先兆何其相似,都是因为过度劳累、精力亏空,又滴水未进、体虚乏力造成的。
可是他又舍不得这一刻就退后几步离开。
仿佛就这一转身,他与她之间,自此就是万壑千山,迢迢不可飞渡了。
他苦痛地合上了双眼,情绪依然陷在沉沉的回忆里被牵动着,声音沙哑难辨。
“我……我在山中,音信不通,好容易得了消息,却是噩耗……我夺了一匹马,便飞马驰回家中,但……为时已晚,为时已晚——!”
这个词,他重复了一遍,痛苦之意几乎要从语调中溢出来了。
“我……虽说‘子不言父过’,但是……”
他虽然阖目,但长睫剧烈地翕动着,像是遮掩着的什么情绪,马上就要冲破藩篱了一般。
“我真的……很恨他……”他的声音破碎了。
他的声音落下,她久久没有回答。
最后,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移开了抵在他心口的刀背。
“然后呢?”她问道。
盛应弦许久没有说话,或许是在思考着措辞。
很久之后,他沙哑地笑了一声。
“然后?”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然后……我还以为,只要我足够强大,我便还有机会……”
他说到这里,却又停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尔后竟然抬起右手,径直横过来遮住了双眼。
“当我成为朔方节度使之后,我用最快的速度整顿内部,收伏部将,然后赶往京城……”
谢太后好像真正有点讶异了。
“赶往京城?”她惊讶道,“你继任朔方节度使之后,还曾经来过京城?你不要命了?”
朝廷对朔方的忌惮和提防并非一朝一夕,几十年来一贯如此;而他继任朔方节度使,算起来最多不过七八年。
而且,上一回他即使来京城,也不可能像这一回这么兴师动众;算起来,他竟然是以年少之身,最多只带几名护卫,就敢丢下内部尚且动荡未平的朔方,冲往京城?!万一走漏了风声,被朝廷扣下怎么办?或者,朔方内部有不服他的人,趁他不在,夺了他的位置怎么办?……
她原本没有想到过他还曾经做了这等惊心之事,但此刻往深里一想,就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
她一时间竟然感到惊心动魄,竟不敢再仔细往下想。
“……然后呢?”她的语声轻轻,“然后怎么样了?”
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之下,盛使君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光洁的肌肤被烛火镀上了一层暖色。
“然后……我向人打听……都祭酒的府宅在何处,对方却说……却说……”
平时也是铮铮铁汉的盛使君,说到这里,却数次哽住,未能成言。
谢琇忽然心中感到一阵不妙。
这……看起来接下去的,当真不是什么好故事啊?
可是……已经把隐藏剧情挖掘至此,倘若现在说“对不起你不要再说了”的话,或许……都对不起弦哥宁可自曝伤口,也要把当年的实情和盘托出的这一番决心啊?
谢琇踌躇了一下,随手一抛,将那柄短刀“当啷”一声,掷于地上。
尔后,她张开右手五指,轻轻覆盖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脏,在她的掌心之下,有力地、飞快地跳动着。
她没有再说什么,但她的这一举动无疑给了他很大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