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来,谢十二还跑到远处去,替都瑾找回了跑丢的马。两人合力扶起翻倒的马车,重新栓上马,还为牺牲在那里的最后三位护卫下了葬,立了碑。
都瑾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京城去,便试着探问谢十二打算去哪里。没想到谢十二爽快地说,本就是周游江湖,去哪里不是去呢?
都瑾再三迟疑,才终于鼓起勇气,问谢十二能不能护送他去京城。
他说:“此身本不该惜,但家中父叔皆故,祖父又曾为奸人所害,受了极大的冤屈……如今终于获得了澄清名誉的机会,祖父又年纪大了,不能远行……怀玉此去京城,赶考倒在其次,主要是希望以自己的学识为人,在京中重新立足,证明都家上下,家风清正,不曾做错过甚么事情,理应有这样的机会,堂堂正正地立身于世,而不是狼狈被驱赶回乡,从此沉寂于泥沼之中……”
他说得诚恳,谢十二听得也十分专心。
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没有表达好真正想说的意思,但谢十二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应承了他。
“既是如此,那我便护送你入京吧。”她说。
都瑾:!
“多谢姑娘!”他大喜过望,又是一揖到地。
“怀玉不才,要劳烦姑娘千里迢迢跑这一趟……过后必有重谢!”
这句话好像反而引起了谢十二的兴趣。
她坐在火堆旁,一边翻烤着面饼,一边挑挑眉反问道:“重谢?如何重谢?”
都瑾:“……”
不知为何,他的脸忽然有点红。
他低声答道:“……凡怀玉之所有,任何事物,姑娘都可向怀玉索取,以为报酬。”
谢十二:“哦?”
硬硬的面饼表面发出了一阵焦香,火堆发出毕毕剥剥的烧柴声,夜间有数只飞蛾,被火光吸引而来,在他们之间上下飞舞。
或许是靠得火堆太近,都瑾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在发热。
谢十二充满兴味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她问。
都瑾不敢再看她,垂下视线。
“某虽不才,也懂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他低低应道。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若是都家依然是从前在京城时,那个风光无限的都家,他也依然是那位被众人称颂为“风仪极秀”的“怀玉公子”的话,自然一言一行都受人瞩目,也一言一行都可牵动千丝万缕,不可轻许。
但如今,他一无所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还能许些什么呢?
但谢十二却没有借机狮子大开口。
她只是笑了一笑,道:“公子说笑了,也许你应该多想想。”
【未完待续】
第457章 【主世界梦中身】61
都瑾渐渐发觉, 谢十二真的是个怪人。
她说自己不是虞州谢氏的族人,但一身除妖之术又极为高强。
这一路上,来围攻他们的不止是妖鬼,还曾经遇到过一次剪径的土匪。但谢十二居然连单纯对付凡人的武功也不弱, 顺手就抄起了都瑾防身用的那柄长剑, 让他呆在马车车厢里别下车, 又啪啪啪一连在车厢壁上贴了几枚灵符,对他说“此为加固防御之用,你只要呆在车厢里不出去,就无人动得了你”。
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来之前, 她就掀起车帘跳了下去,在土匪堆里杀进杀出几个来回,直到剩下的那些土匪终于明白碰上了硬茬子,惊呼着抱头鼠窜, 逃了个干净。
都瑾:“……”
行路时,他温文腼腆, 不擅与他人攀谈;但她却总是脸上带着一丝可亲的笑容, 与人交谈一番,不动声色地就把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都套了出来。
若要露宿野外时, 她便啪啪啪地在马车车厢壁上贴好几张那种所谓的“防御加固符”, 嘱咐他一遍“只要不离开车厢,就没人动得了你”, 然后提剑跳下车去打猎。
都瑾曾经试着去摸贴上那种灵符之后的车厢。摸了一周以后,没有别的什么感觉, 只觉得车厢壁好像格外坚硬,手感简直像是……石头。
他是个很乖的人, 她让他呆在车厢里不出去,他就一动不动地呆在车厢里,直到车外一股烤肉的香气传进来,伴随着她的笑声。
“吃饭啦,都怀玉!”
随着这一声呼喊,她一下子掀开车帘,探头进来喊他。
当她看清他果然乖乖地坐在那里,甚至双膝并得好好的,正在乖巧读书的时候,她的脸上一下子就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一瞬,他便觉得,车外虽然已是暮色漫天之际,但她的笑容重新映在他视野里的一霎,便如天光满眼,夺人心魄,不可逼视。
他渐渐觉得自己好像被谢十二保护得太过于好了,上京路上的前半段那些被妖鬼频频追杀的记忆,现在想起来,就仿若一个噩梦那样,竟然有丝不真实的感觉。
只有当他把目光投向车外,发现环绕着马车骑马前行的那些护卫们都不见了,他才能意识到,自己是度过了怎样一番惊心动魄的旅程,又是怎样在生死边缘,被谢十二所救。
她让他多想想再许诺回报救命之恩的报酬。
可是都瑾想了一路,都不觉得自己当初许诺得太多。
这一天他们已经到了距离京城只有三四十里的一座小镇上。
那座小镇背靠着一座小山,春日将至,山上青草已经有些返青。
都瑾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心脏总是闷闷的,有点喘不上气来。
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了。
他年少成名,十四岁中举,正是大好前程在前方的时候,都家一夕翻覆。
祖父当初的遭遇极为凶险,大家皆认为他这一辈子都无法翻身,婶娘也因此害怕被连累而求去。继而在回乡的路上,父叔又陆续故去,最终到达云边镇的,只有祖父和他与都弘兄弟二人。
所幸经历了一番惊涛骇浪之后,新帝继位,祖父当初被诬陷的罪名也得以平反。可是祖父已经到了暮年,心灰意冷,不愿再度上京。于是,重振都家门楣的重责大任,便落到了都瑾一个人的身上。
而且他又已远离京城那么多年,并不知晓此刻京中种种状况,那些盘根错节的诸多关系,不能形诸于口的利害冲突……
他理应紧张。这是很自然的。
都瑾试着调适自己的呼吸,可徒劳无功。
忽然,旁边递过来——一只花环。
都瑾:!?
他愕然地瞪着那只花环,好几息之后,才沿着那只递过花环的手,慢慢看向身边的人。
是谢十二。
她拿着的是一只草编的花环,花环一侧还插着一朵巨大的花。
都瑾:“……你这是为何?”
谢十二弯弯眼眉。
“算是提前为你预演一下状元簪花游街。”她说。
都瑾:!
他惊讶得简直愣住了。
而谢十二好像也有点缺乏耐心,见他不接,便强行踮起脚来,将那只花环往他头顶上一扣。
她编的大小恰恰好卡在他头顶,花环上似乎还带着一丝草木之香,悠悠钻进他的鼻子里,忽然让他有些脸热了。
“你……”都瑾想要让她拿下来,想说这是在外头,被人看见了终究不好……但到了最后,他却卡了壳,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谢十二背着双手,往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着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欣赏的意味。
“都怀玉。”她叫他。
都瑾:“什……什么?”
谢十二笑了起来。
“你定能如愿以偿。”她说。
都瑾:!
他的胸中一震,仿佛那些刚刚的气闷都被一扫而空。
他甚至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头顶还戴着那只有点可笑的花环。
“承你吉言。”他望着她,低声说道。
……
他们入了京,找到都家旧宅时,发现已经破败得很厉害了。
要修缮不是一时半刻能完工之事,都瑾另找了一处小宅院租赁下来,还打听了一番,最后找回了一个当年都家的老仆,还另雇了个厨子、买了两个小厮,张罗了一番,终于暂时定居下来。
他心头有些隐忧,担心谢十二随时都要向他告辞而去。但谢十二好像暂时没有这个意思,反而整天兴高采烈地逛着京城,一副到哪里都觉得有趣的样子。
当年的“怀玉公子”回京的消息,虽然都瑾足够低调,但也随着他登门拜访当年曾经为都老太爷仗义执言的几家世交老大人,而慢慢流传了出去。
有一位老大人,还曾悄悄对他透露过,新帝其实也很想召见他,但春闱在即,终究担忧落下话柄,为他打算,不方便立刻就见,还是等到春闱之后,他金榜题名之时,必定有君臣相见之日,云云。
都瑾也只有再三下拜,感谢圣恩,然后回去便闭门念书。
春闱很快来临。
谢十二没有去送他。
当他出了贡院时,谢十二也没有去接他。
可当他怀着一丝莫名的失望之情回到宅子里时,他发现自己的窗前贴着一枚黄符。
他笑了,站在院子里,扬声问道:“这是什么符咒?”
屋顶上传下一道声音。
“是‘河清海静’符。”
谢十二轻飘飘地一跃而下,今天她穿着一件鹅黄的衫子,清新得像是一丛早开的迎春花。
“此符驱除恶雾,清静心灵,还能克服一定的魔气。本来京中有真龙之气相护,不是绝世大妖鬼,也进不来,但我还是留一张在这里。”她说。
这个剧本里,云边镇很安全,都家大宅安然无恙。都瑾并没有见过谢玹,也没有见过长宵。他只是在家乡闭门读书,直到新帝为祖父平反,他重新获得了科举资格的一刻到来。
可能这个故事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绝世大妖鬼。
她在京城里转悠了这么多天,听了无数妖鬼的传说,也没听过有哪个格外厉害的。所谓“三恶神”,则根本就没有这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