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宵:“……这是甚么意思?”
谢琇笑了。
唉, 从前要他扮演腹有锦绣诗书的都怀玉,可把他这个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为难坏了吧?
她柔声说道:“就是说,凡人的生命总是会在有限的时光里结束,再寻常的离别, 也会让人觉得难过罢。”
长宵:“……”
他不懂。
虽然这诗句听起来似曾相识,但他依然听不懂这凡人的诗歌里吟诵的深意。
这让他忽然感到十分沮丧。
他低落地说道:“不……明明该是我帮了你的大忙, 你会对我报恩的……”
他那种如同小孩子一般失落的口吻, 让谢琇心头一阵恻然,又有几分歉然的同情。
“……我很抱歉。这可能不是个好故事。”她慢慢说道, 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像是一种安抚。
长宵没有说话。
谢琇继续道:“……可是我们依然必须将它演完。”
长宵沉默着,不再像刚才那么愉悦, 身上透出一股闷闷的气息来。
谢琇温声说:“你下凡历劫很多次,每一回都不过是扮演旁人的人生……”
她深吸一口气, 决定多说一句。
“……我亦是如此。”
长宵并没有那么敏感。他更多的是倚仗自己那种野兽一般锐利的直觉去处事。别人话语里的机锋,他是懒得去听的, 一般也不会分心去分析。
所以,她会为了他这一次的相助而冒着风险多说一句,而他是否能够勘破其中的真相,就交由冥冥中的命运来决定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却是世界的真相。
……长宵,却果然没有分出心思去细细品味这句话的深意。
他只是郁郁道:“哪一次历劫,能有此番一样,白白做了好多劳动,却连一点回报都没有!我真吃亏,我亏大了!”
谢琇哑然,微微摇了摇头,柔声道:“但你查出舞弊的线索,就是为那些无辜举子找回了世间公正……你还他们一个公道,这难道不算是大功德吗?”
长宵一愣。
他呆了半晌,突然道:“你这种说话的习惯也让人觉得好熟悉……”
谢琇心头一震,脸上的表情管理却滴水不漏,笑了一笑,反问道:“哦?我说话是个什么习惯?”
长宵果然被她的问题带跑了。他低头想了想,说:“就是这种……轻易虽然不肯夸人,但夸起人来,总让人感到心头熨帖……不知不觉,就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谢琇:“……”
而你呢,公子,不会夸人可以不用强行夸我的!谢谢!
她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公子谬赞。”
长宵:“……本座没在夸你!本座只是说出实情而已!”
谢琇:唉。
看到长宵的情绪被成功岔开,她便也转而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的确还有要事需要恳求你的帮助。”她说。
长宵脸上的笑意一凝,十分感兴趣地一挑眉。
“哦?说说看。”他突然趾高气昂起来。
谢琇正色道:“有一位……五品郎中,姓高,他如今正陷在城外的朔方军大营之中。我在京城里脱身不得,需要你出手把他救出来,平安带回京城。”
长宵的眉毛猛地又往上扬了一下,简直都快要跃到额头上去了。
“哦?!”他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这位高……郎中,和你有何渊源哪?”他拿腔拿调地发问道。
谢琇斟酌了一下,谨慎地答道:“他是我的手下,效忠于我。我本是派他出京去做事,但当他回来时,正好赶上朔方军围城。他无法入城,又听闻朔方意欲对我不利,便假意投降朔方,伺机为我搜集消息……我本应承将他带回,但如今城中局势风起云涌,我不方便离开,因此只得求助于你……”
“诶哼~”长宵摸着下巴,半晌后才泄露出一声高深莫测的鼻音。
谢琇见他不置可否,只得又婉言道:“如今对我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为数不多……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我不能让忠诚于我之人死于旷野,没有归处……”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喉间蓦地梗了片刻,才有丝艰涩地出声续道:
“我不能失信于他。为此,我必须恳求你的帮助。”
“……长宵,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长宵:“……”
他无言地抬眼望过来,一脸乌烟瘴气的神情。
“你是叫我替你去救别的男人?”他简单粗暴地问道。
谢琇:“……朝廷命官,自然是男子。即使我想要任命女子为官,也不是可以一蹴而就之事……”
长宵竖起双眉,怒道:“你又在故意岔开话题!这一回我听懂了!”
谢琇无奈,只好向着这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不,天界战神——折节下拜,一揖到地,唱个喏道:“长宵公子既是天神,定有无限神通~祈你济贫扶危,拔困救苦~小女子这厢有礼,定铭记于心~”
长宵:“……!”
他脸上那个半真半假的恼怒表情登时僵硬了,就像从中慢慢龟裂的石膏面具一样。
他僵了片刻,忽而又横眉竖目起来,恼怒道:“你这小娘子,真真狡猾得紧!想本座也是天界战神,只有天帝才能驱使得动本座;你就凭着几句花言巧语,就想让本座不惜力地替你出生入死——”
谢琇笑了。
她知道这就是他让步的先兆了。
于是她眨了眨眼睛,促狭道:“那么长宵公子想说什么?……小女子虽长得不美,想得倒挺美?”
长宵:“……可不!就是!这样!”
他怒气冲冲,说话都卡顿了。
谢琇笑嘻嘻地朝他拱了拱手,聊表谢意。
回到宫中之后,谢太后开始发力。
半个月后,摄政王李重云当殿上奏,云“会试舞弊”一案,已有调查结果。
经由查阅墨卷和朱卷,查实姜北海墨卷内的草稿写得甚是拙劣,朱卷内也有改动错别字的涂抹痕迹,共计十一处。
又经调查,查得姜北海会试前曾往兵部尚书杨惟瀚家行卷,卷内文章平庸非常,但盛装文章的木盒内藏有一叠银票,欲行贿杨惟瀚。
姜北海通过贿买杨家看门人浦祥,将自己行卷的木盒交到了杨惟瀚手中。杨惟瀚又通过姻亲关系,劝服大学士邢元渡笑纳姜北海代表琢城豪商献上的一条海商线,并同意在会试中与姜北海行个方便。
摄政王气场清正,语声朗朗,不疾不徐,将一切罪证和过程都当着群臣面前娓娓道来。
阶下的邢元渡与杨惟瀚自然数次挺身出列反驳,更是在摄政王重点指控他们吞掉一条海商线路以中饱私囊的时候,暴跳如雷,险些捋起袖子冲上前去打人。
此时,王座之后垂帘的谢太后终于厉声喝止道:“当殿施暴,成何体统!”
坐在前方宝座上的小皇帝吓得一缩脖子。
谢太后并没有为了顾及小皇帝的胆量有限而罢手。
她倏然在纱帘后站起身来,喝道:“禁军何在?将邢元渡、杨惟瀚二人一并拿下!”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邢杨二人一党的官员们蜂拥而上,磕头求情的磕头求情,拽住邢、杨二人的衣袖假意劝解的假意劝解;还有御史挡在冲入大殿的禁军兵将身前,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大呼“刑不上大夫”,呵问太后娘娘是否打算行逆天违理之事……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小皇帝吓得直扁嘴,最后终于在殿上吵吵嚷嚷到了极点的时候,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天子的哭声总算暂时镇住了殿内的混乱。而几乎同一时刻,帘后的谢太后也震惊于天子竟被群臣之争吓哭,一掀帘子就迈了出来,绕过王座的椅背,径直走到小皇帝身旁,弯腰为他拭泪,并温言软语安慰道:“本宫在此,没有人能真的对皇上不利。皇上莫哭。”
虽然谢太后的措辞好像生硬了一点,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慈母,但小皇帝竟然真的抽抽噎噎,勉强把一泡眼泪都忍回了眼眶里。
谢太后拭掉他圆圆小脸上挂着的泪珠,扶着他单薄的小小肩膀,面目肃然地转过身来。
“咆哮朝堂,惊吓天子,混淆焦点,意图裹挟臣僚屈服……”她缓缓地一桩桩点出下方邢、杨一党的罪名。
“……罪加一等。”她的声音冰冷地从上方落下。
“至于涉及会试舞弊,应如何量刑……昭王。”她又道。
摄政王应声,立刻向前迈出一步,朗声道:“以臣之浅见,秉持公心,上禀太后娘娘及皇上:邢大学士官居中枢久矣,却交结内外,与民争利,明夺商路、暗中受贿,以会试主考官之身份,助人舞弊,涂改试卷,操纵结果,破坏公正;应比照‘交通嘱托,贿买关节’例,拟——斩立决!伏乞圣裁!”
第466章 【主世界梦中身】70
他的声音落下, 殿内鸦雀无声了几息,陡然像是滚水锅一般地,炸了。
邢元渡脸上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那副和蔼的老者的神态一瞬间好像要从中破裂;而杨惟瀚愣了一瞬, 似乎突然反应过来, 满脸涨得通红, 脖子上青筋直迸,拔腿就要朝着李重云冲过去。
杨惟瀚旁边就是与李重云一道查办此事的刑部尚书郑啸。此时郑啸反应极快,一个弓步就上前,从身后牢牢地扣住了杨惟瀚的双臂,双手扳住他, 不让他再往前冲。
而杨惟瀚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能做兵部尚书,毕竟还是有点本事在身的,挣扎起来蛮力极大。
郑啸却只是个文人, 靠着刚正不阿和刑狱方面的长才,一步步才升到今天的刑部尚书位置, 此刻被杨惟瀚的挣扎带得东倒西歪, 身躯晃动,重心不稳。
李重云自是不怕杨惟瀚, 他只不过刚刚没有注意到而已。此时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 一回头就看到两位尚书当殿纠缠,立刻怒火四迸, 返身大步走到杨惟瀚面前,一伸手就牢牢扣住他的肩。
年轻人身强力壮, 又有功夫在身,杨惟瀚完全不是对手, 立刻就被制住。
李重云转向刚刚已经入殿的禁军,厉声喝道:“还不快快将罪臣邢元渡、杨惟瀚拿下?!”
邢元渡自不肯坐以待毙,扬起声音高喊道:“如今皇上尚未有旨,摄政王就已越俎代庖,莫非是觉得自己可以一手遮天,就连天子的金口玉言也不重要了?!”
李重云被他狠狠噎了一下,怒视着他,却不好再说什么。
他从前在他父亲在位时,就已经经办过许多事务,六部之中除了没有去过吏部和兵部,其它四部也都呆过,实际经验是不少的。后来他兄长继位,龙体欠佳,又只有他这一位亲兄弟,委托他代为料理的朝政也不少。
最后就是他这位小侄子继位,他正式成为摄政王,更是大权在握,早就痛恨这些尸位素餐、还仗着一张老脸对他指手画脚的老顽固们的掣肘;如今一旦得了突破口,他恨不能立刻一顿猛攻,追击到底,哪里还肯退让?
在他心里,他只恨杨惟瀚那老儿把持兵部多年,他父皇又凉薄,总是防着他这个弟弟有了兵权就篡了兄长的皇位,因此兵事基本上一点都不让他沾手,事到如今只好动用禁军,恨不能如臂使指,还要在此干耗时辰!
他不理邢元渡罗织的指控,倒抬头向着御台上侧身坐着、恨不得将半张脸都埋进御座边站着的谢太后怀中的小皇帝,朗声说道:
“臣秉持公心,为天子办事。科举乃一国之抡才大典,不能沦为某些老僵尸排除异己、使真正有才之士沉抑下僚的工具!还望天子明断,立即捉拿一应人犯,主持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