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琇含笑摇摇头。
“不不不……令出于使君,与令出于他人,这其中可有很大的分别的——”她故作莫测高深似的说道,话说了一半,却又停下,吊着底下人的胃口,并不说全,引人遐思。
盛应彏似乎也意识到她话语里埋藏着的小小恶意和钩子,皱起眉头,不再理会她,反而向最靠近楼门的那些兵卒喊道:“待我命令,便即破门!”
谢琇啧了一声,像是有些懊恼似的。
“真粗鲁啊。”她抱怨道,用左手轻轻叩了叩窗台,转而问道:“你们今夜入宫,是为了救邢元渡那老儿?毕竟他马上就该人头落地了——”
盛应彏道:“邢大学士被诬,本不致死,最多不过一个流放边疆效力罢了,你却借机铲除异己,在朝中大开杀戒!使君心怀仁慈,不忍见三朝老臣毁于妖后之手,遂举义旗,顺承天意!你若速速投降,也好免些磨折!”
谢琇忍不住又有点想笑。
这人可能是盛家最会说话的子弟了吧。
“盛家培养你出来,是专门让你来打嘴仗的?”她饶有兴趣地问道。
盛应彏:“……”
他终于看明白了,这位监国太后,压根就没有乖乖束手就擒的意思!
也难怪,她虽然是个女子,但没点胆识手段,又怎么可能在朝中杀出一片天空,对摄政王又嗔又哄,对朝臣又拉又打,刚柔并济,分化拉拢手腕熟稔,最终坐大,成为不容忽视的“三方辅政”的其中一方?
……只怕他们整个盛家都崇敬仰慕的使君堂兄,也是中了她的毒计,拜倒在她这样的胆识和手段之下吧!
决不能让她再嚣张片刻,也决不能让她再去蛊惑使君了!
盛应彏拿定主意,对已经分散聚集到一楼紧闭的大门旁的兵卒们下令:“破门!”
沉重的大门被人冲撞了许多次,也被劈砍了很多刀,门扉上七横八竖留下了许多刀痕,却还是巍然不动,只是门缝似乎比之前开得更大了一点点,从门缝间能够看到门后横着的一道厚实的门闩。
数次猛攻未果之后,盛应彏眼睛紧盯着楼上窗边悠闲倚靠的谢太后,心下却已经不耐。
“抬圆木来,直接撞开!”他喝令道。
幸好在出发前,他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状况,随行的兵士里,专门有一列抬着巨大的圆木,此时得令,便齐齐上来,喊一声号子,抬着圆木朝着大门直接撞过去!
砰!砰!砰——
数次之后,随着哗啦一声巨响,大门终于被破开。
兵卒们如潮水一般,涌入这座昔日帝王爱宠所拥有的“摘星楼”。
楼内点着几盏枝形灯台,但依然驱不散屋中的阴暗。
高耸的梁柱和楼梯,以及楼内的陈设,到处都投下了奇形怪状的暗影。
而楼顶上,似乎还有人在轻声哼唱。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谁都知道,这座摘星楼若是没有闹鬼的话,那么就应当是楼上的谢太后在唱歌。
但那阵歌声听上去又太过缥缈而辽远,在这样深的黑夜里,没有琴声的伴奏,一声一句,倒真有几分莫可名状的意味。
这些兵卒也是老卒,见惯了战事的,但他们所经历之事,多是在关外辽阔的旷野和草场之上,所对垒的,也都是粗豪凶蛮的胡虏。
如同今夜一般,数十人围攻一介女流,还在皇宫大内,前朝留下无数传说的高楼之上,倒是真的未曾经历过。
虽然他们都对朔方——特别是对盛家,对使君——忠心耿耿,但围攻一位年轻的寡妇,这位寡妇还曾经被他们敬爱的使君辜负过,这个事实如同一根刺一般立在心里,多多少少也让他们觉得有些气虚亏心。
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闷着头往楼上冲。
盛家的其他郎君们都说,这位谢太后有蛊惑人心、摆弄社稷之能,使君不过到京城仅仅一个月而已,就已经被谢太后迷惑;又因着从前一些阴差阳错之事,使君坦荡君子,对谢太后心怀歉意,被谢太后抓住这一点,极尽利用之能事。
他们今日的最大目的,不是为了去救那个劳什子的甚么邢大学士,而是为了唤回使君的理智,让使君重新记起他身负的重任!
他们往楼上冲去,但一迈上楼梯,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尚且好说,只是过于狭窄,一次只能有两人并行。可是再往上,就愈来愈奇怪——
摘星楼,楼高五层。而他们冲到四楼的时候,发觉在接近楼梯口的地方,有一摊碎瓷片。
然后,冲在最前方的两个人就脚底一滑,重重摔倒!
他们毫无疑问地摔在了碎瓷片上,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呼。
后面的人紧急停步,但也经不起大家都冲得很猛,再后面的人涌上来,又把前方更多的人撞倒。
在四楼通往五楼的楼梯口“噗通噗通”摔成一团的时候,楼上的歌声终于停了,转而传来一阵朗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还喜欢本宫的见面礼吗?”
这下子,没有人再心虚地去同情这位监国太后了。
……狡狯,阴险,面甜心苦!
虚伪,奸诈,狐媚惑主!
倒在四楼的那些老卒们,心里骂什么的都有。
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终于爬了起来,心里鼓着一股怒气,要往五楼冲。
但是他们刚刚大步迈上一两级台阶,就又脚下一滑——
骨碌碌地滚了下来,重新跟那些折在楼梯口的同袍们摔做一堆!
谢太后的笑声更大了。
“就是你们使君亲至,今夜怕是也不能将本宫如何呢!”她挑衅似的说道。
那群老卒更是愤怒,即使再觉得欺负一位年轻寡妇,不是君子之举,事到如今,也不免生出些同仇敌忾之意。
他们七手八脚,再也顾不得什么姿态和战术,爬几阶、滑一回,终于有人爬上了最顶层。
此时他们方看清了谢太后的外形容貌,一身劲装,高束的发辫,以及——
右手中握着的,一柄寒光凛凛的好剑。
第469章 【主世界梦中身】73
冲在最前方的几个兵卒都是脚下一顿, 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们作为朔方军中的一员,平时也没少听这位谢太后的辉煌事迹,什么年少时全家尽没于胡虏入寇啦,什么孤女走了大运道被慎宗皇帝选为太子妃啦, 什么先帝天生体弱多病、谢皇后趁机掌握大权啦, 什么谢太后与摄政王那不可说的二三事啦, 等等等等。
及待朔方军大举上京之后,在京城外按兵不动了许久,明白人说是要隐约给朝廷施加压力,但也有脑子没那么灵的人,渐渐传出一种说法, 说是这位谢太后昔时曾与盛使君定亲,后来虽然亲事没成,但使君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端方正直君子,对此一直心怀有愧, 也想尽量补偿于她。
谁知谢太后却心怀怨恨,反而漫天要价, 用使君的君子之心反过来拿捏使君, 要挟使君,致使朔方内部暗潮汹涌——这一切都是谢太后的错!倘若能够除去她, 朔方将定, 天下也迟早在使君彀中!
所以今夜,他们每个人都是怀着熊熊的热血和野心冲进京城的!
然而, 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冲上这座摘星楼的顶楼,又在看到谢太后的第一眼就被震慑到了。
因为, 谢太后根本就不像是他们想像中的那样,也不像是戏文里的那些坏心反派太太奶奶一样。
她美丽, 凛然,从容,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威势;那种威势不是那种他们见过的高官显贵身上带着的傲慢或蔑视,而是一种因为精神上的强大、坚韧和不可战胜而产生的高高在上的威严。
有已娶亲的老卒不由得暗自在内心咋舌。
……没想到他们英明神武的使君,喜欢的竟然是这样的女人吗?
不过他们的感叹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伫立在窗边的谢太后朝着他们微微一笑。
“既无天子衣带诏,又无使君当面语——谁教你们来做乱臣贼子的?”
冲在前面的这几名老卒皆是一愣。
他们深信自己是来讨伐妖后的,是为了匡正社稷、扶助天子、效忠使君、解救百姓而来的。
可是,回头想一想,他们看到了天子的亲笔密旨吗?听到了使君的亲口下令吗?
……好像并没有。
彏小将军说使君受太后欺瞒,心情沉郁,无心出面亲自鼓舞三军出征前的士气;陈将军则说使君错信太后,心情正是懊恼之时,他们身为追随使君多年的朔方老人,自是要为使君出这一口气的……
可是,此刻谢太后一语点透个中关窍,这些油滑老卒这才意识到——
朔方军上京日久而无法叩开京师大门,平日里营中浮荡着的隐隐焦躁气氛或许也影响到了他们,有心人可能借题发挥,将他们当作了一柄趁手的刀用!
然而,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退是不可能退却的。
他们一退,或者只是心虚片刻,都只能显出他们师出无名、狼子野心!
他们只能咬牙更进一步,将“谢太后剑指社稷、冤杀老臣、逼反藩镇”这个罪名砸实在面前这位年轻女子的头上才行!
为首的老卒乃是一名百夫长,在上一代节度使在位之时便已跟随老使君出生入死,自是头脑顽固,一心只知有盛氏而无朝廷;此刻见同袍有理不直气不壮之意,立刻迈前一步,粗声粗气喝道:
“使君并无对不起太后之处,太后却何故要陷使君于不义?使君一再退让,太后却欲分化朔方,架空使君,再勾结昭王,逼死老臣……只怕若使君再不出手,太后下一步便要废天子了!谁不知如今在位的天子并非太后所出?只可惜太后虽不顾念母子情分,使君却是顾念天家恩典,不忍见年幼天子受挟持或骤失其位的!”
谢太后微微一怔,尔后哑然失笑。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她问。
老卒一时语塞,愤而提刀指向半倚窗边、意态悠闲的年轻太后。
“本无人教我!皆是出自一片忠义公心!”他粗哑的声音低喝道。
“妖后!惑我使君,挟持天子!速速投降吧!”
谢太后:“噗……哈哈哈哈哈哈——”
她忍不住仰首大笑起来。
那些兵卒不防她竟然如此气焰嚣张,相顾一眼,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率先冲杀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