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却又不能直言自己的担忧,因为他下意识地认为,小折梅一定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并不是一时兴致来了,就不管不顾地将正事都统统抛诸脑后——假如他抗拒她的接近,她会不会觉得他很不识风情?觉得他不通情理、不讲情趣,满脑子只有煞风景的公事公办?
他尚且在这里纠结着,却突然感到双臂一紧!
他不由得愕然,凝神一看,却怔住了。
因为小折梅不知何时,已经将他双臂一左一右,各自塞进了这件奇怪衣服的两袖中。
但她并没有立刻帮他拉起衣服前边的那根长链,而是把他的双臂交叠过来,在身前将两只衣袖打了个结。
他的双臂微屈,本就只在衣袖中伸展了三分之二只袖子的长度,此刻袖口又被她拽到一起打了个结,他双臂活动受限,就只能委委屈屈地窝在身前。
“……折梅?”他困惑地唤道。
可是她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盛应弦简直无可奈何,对她的花招防不胜防。他叹息道:“折梅……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啊。”
结果她笑嘻嘻地说道:“本见弦哥神思不属,想与弦哥顽笑,却不意困住了弦哥,真是罪过~罪过~”
对啊,真是罪过。
如此这般将他的双臂困于身前,轻轻一拽衣袖打成的结,他就被迫要向她的方向倾身过来,肌理偾起的上半身沟壑分明,英气俊朗的面容却挂满困惑的问号……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也明白自己今天必须先到此为止,但是——
谢琇还是要发自肺腑地说上一句:
我一生积德行善,这就是我应该得的!
她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容流荡开来,变得愈发灿烂。
外头整座大楼的人员正在疏散,走廊远处不时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凌乱脚步声;头顶上隔着十几层楼的特殊研发部测试室里,爆炸的游戏仓或许还在弥散出呛人的烟雾……
可就在这间小小的杂物室里,却仿佛自成天地,有种世界末日将要降临但隐藏在庇护所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相依为命感。
天地之大,需要穿过多少千山万水,跨越多少小世界,才能遇见这个人。
天地之小,又可以就在这里只偏安一隅,狭窄昏暗的小房间里连站立的地方都几乎没有,两个人挨得很近,心跳声、呼吸声、低语声都显得十分清晰,混合了彼此身上散发出来的体温和气息,将此方小空间的温度和氛围烘热到高温,融化一切无谓的藩篱和法则。
她情真意切地叹息了一声。
唉。
如此美味,却不能立即食用,是多么的遗憾。
外头还有真相未明,或许还有一整个世界需要拯救,但此刻沁入心脾的一点甜,却给了她无限勇气。
独自前行,她当然可以。
但假如这一路上,有个人在身边相伴,可以信任、可以依凭、可以携手、可以交托彼此的后背,面对风浪时相顾一笑,也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呢。
她拉着那个衣袖打成的粗结,微微仰首去亲吻他的嘴唇。
他双臂受制,又猝然受了这样的优待,竟然有丝不知所措,回应的时候也没了个章法,高大的身躯尽可能地向前弯下腰去,手不能动、脚也不能动,仿佛浑身上下可以移动的只剩下双唇,于是他也要将全部的情感与丰沛的情绪,都通过那两片嘴唇竭力地传达给她一样。
而他的笨拙回应,无疑取悦了她。
高超的吻技固然能让人心醉,笨拙的反应却更加显得真诚。
他甚至不会问她一句为何要如此地束缚他,为难他。
在其他人面前一言一行都可决旁人生死的大英雄,在她面前,却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一切都暴露给她,优点也好、缺点也好,他似乎都不在意自己会被她完全地看透,只有一腔火热的赤诚,捧到她的面前来,等着她的裁决和接受。
这一腔赤诚,仿佛要融化她的心,让她整个人都宛若浸在了一池温水之中,暖洋洋的,格外慵懒又放松。
一瞬间,在她脑海里闪过的情景,竟然是最初在仙客镇,琼娘冲出曹府的后门,乍然在送货的马车旁看到了她的薛霹雳,那一刻她心头涌起的,是想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勾住他的脖颈,亲吻他的冲动。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世界、这么多时刻在变换的人和事……
可是他依然还是当年在曹府后门等着她,等着一个机会,想要冲进去救她的薛霹雳。
谢琇听到自己因为愉悦而在喉间发出的细小的笑声。
有爱人若此,纵前途千难万险,又有何惧?
亲吻间,她的手往下一切,便打散了那个结。他下意识伸展双臂,手从袖口探出。下一刻,他的手就一下子捉住了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深深拥入怀里。
可是她笑了起来,最后在他唇上啜了一下,便微微向后撤了一点,结束了这个吻。
“好啦,”她语气轻快地说道,“接下来就该是HAPPY ENDING的过场动画了~”
盛应弦:“嗨……嗨什么?”
谢琇:“噗。”
她极力忍住笑意,说:“哦,那是一个咒语。”
盛应弦:“……咒语?”
谢琇说:“嗯,是鼓励自己去追寻胜利的咒语。”
盛应弦微微皱了一下眉,很显然他看出来她是在敷衍他了。
但是他并没有生气,而是叹息了一声,说:“那不如……你也教教我?”
谢琇:“……”
啊,弦哥终于学会反将一军了,是吗。
她故意不去答他,而是双手拉住拉链的下摆,唰地一声,将拉链拉到最顶端。
那件连体衣实际上是一件工装,是这座大楼保洁人员的标准着装。因此谢琇为了伪装的完整性,甚至还在这里准备了保洁员要戴的工作帽——也就是类似棒球帽、只是后脑多了一幅平时可收到帽内的帽帘,可以在大扫除的时候尽量保护头发整洁的样式,以及一辆保洁推车。
现如今刚好替盛应弦伪装起来!
谢琇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头发挽了起来,藏在后脑的帽帘下。前边压低帽檐,还可以遮挡一部分他的面容——毕竟盛应弦此人,可是她名下角色的最受欢迎人气榜首,正如同徐慎之是崔女士名下攻略角色的长年榜一一样,总有几个人该是会记得他们的长相的!
这么一打扮之后,再加上他的刻意收敛,盛指挥使、盛侍郎、盛节度使的气场淡去,当年在曹府后门充作送货伙计的薛三郎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谢琇便也忍着笑,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喊他:“薛霹雳。”
盛应弦:“……”
他简直啼笑皆非,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应她:“谢琼娘。”
谢琇笑了。
“这就对了。”她说。
“忘记告诉你,我的真名,就叫做谢琇。‘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的‘琇’。”
盛应弦:……?!
他刚刚正在观察那辆保洁推车,以更好地适应他全新的伪装身份,骤然听到她来了这么一句,愣怔了一瞬之后,突然想到些什么,身体都僵硬了。
他记得他们前往仙客镇时,曾经谈到要使用什么作为化名。
当时,她不假思索地说她就叫“谢琼临”吧。
现在想起来,“谢琼临”与“谢琇”这两个名字之间多有联系,若说她本名就是“谢琇”,字“琼临”,也完全说得通!
难怪她要叫“谢琼临”,原是因为这个名字也是她习惯使用的,所以用起来一点陌生与窒碍都没有!
那么后来,她死而复生、再次出现的时候,所用的名字就已经变成了“谢琇”这个本名——那时候,究竟是因为谢太傅的长女确实叫这个名字,还是……有种什么特殊的力量,让谢太傅的长女,变成了这个名字?!
他一瞬间竟然感到有些遍体生寒。
他并不是惧怕她或者她背后那些他所不知道的力量。
他爱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爱她。
他只是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所接触到的、所经历过的,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为人所改变过的?!
……就像是,他作为“盛节度使”的那些记忆,现在依然还在他的脑海中,存在得那么清晰。
那些在临沙和朔方与她青梅竹马的记忆,在山道上狂奔的记忆,在盛府中肝胆俱裂的记忆,在京城的街头目送她出嫁而心痛如绞的记忆……
仿佛都是真的发生过的一样。
但什么才是真实的?
那些是否都只是一场虚妄?
他没有答案。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第489章 【主世界梦中身】93
此刻, 再想起刚刚跟随她一路走来时,经过的那一道道金属门,楼梯墙壁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他不认识的符号来表示数字,她提及的“天眼”一类装置, 对这座大楼里的地形十分熟悉, 甚至还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小房间里藏着适合为他变装的衣物和工具……
虽然他早有预感, 她隐藏着的秘密要比一个“借尸还魂”更为沉重和庞大,甚至令人难以想像;但他也从未像这一刻那般,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
他们已经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了。
当然,他只是震惊,但并没有产生任何“无法接受”的想法。
假如你曾经永远地失去过一个人, 又失而复得……这种过程其实遇到过一次就已经痛断肝肠,更不要说它还重复了两遍的话,你当然永远不可能对这个人真正放手。
这是他的想法。
他几乎要跟着她一道埋进落雁山的土里。虽然他还在行走、办事、起坐如仪,但他的灵魂仿佛永远缺失了很大的一部分, 那一部分已经跟着她一道消失了,消亡在那一天他在城楼上目送她离去的时刻, 消亡在听到她“死讯”的时候。
假如经历过那一切, 今时今日,只要她还在他面前, 就没有什么会比那时候更可怕。
或许他们之间, 还有许多秘密未解,许多隐瞒、许多差异、许多计划、许多故事……许多他也不了解的真相。
但他知道一件事。
她曾经舍生取义, 为了一些甚至不属于她本来这个世界的百姓。
为了正义。
所以,她永远会是万千人中, 最耀目的那一个。
也永远都会是万千人中,独独在他心上的那一个。
盛应弦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那声叹息并不高, 但听在谢琇耳中,却像是冥冥之中,亘古往复的风,吹过山间沉默的林海,像是宿命从千万年不变的山川所发出的悠远长吟。
她静静等着他的回应。
其实她也说不好自己在期待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