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这种如同最终裁决一般的宣判,他只是微微蹙起了眉,神色沉沉。
他的脸上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之色,也没有即将与她生离死别的巨大悲伤,但他眼眸里分明隐藏着翻滚的暗涌,那种眼神仿若要透过她的双眼,直抵她的灵魂,直到他将她的一切都牢牢镌刻在自己心上一样。
是的,谢琇在听到崔女士话语的一霎那,就明白了一件事。
盛应弦若是明白他就是“西洲曲”那个故事的男主角,他便不会因为一己之私情而置整个世界于不顾。
而看起来,他显然是已经猜到了。
呵,他又怎么会猜不到呢?
“西洲曲”一诗,分明是一种线索,贯穿了他的少年与青年时代。
曾经,那是在江北盛家村中的小少年,与真正的“纪折梅”之间留下的回忆。
但是在他们两人相遇之后,又何尝不是一种他们两人之间的纪念呢。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当盛应弦踏上郑啸府邸后院水榭前的那条曲折回廊的时候,心头回想起的,就是这几句。
他不可能不明白,这首诗事关于他,与这首诗相关的故事里,他就一定是那个主角。
他们两人不知道互望了多久,终于,谢琇微微启唇。
“……弦哥。”她语气艰涩地唤道。
但是在她率先说出那些严苛字眼,来承担分手责任的时候,盛应弦却抢着开口了。
“……对不起。”他说。
顿了一下,他低沉醇厚的声线里染上了真正的痛苦。
“对不起,琇琇。”
他沉痛地说。
“是我的错。”
这几个音节,他就好像说出来的时候已经耗费了全身的力气。
喉间像是有锋利的刀片在研磨着细嫩的血肉,一下下的,分外疼痛,很快就变得血肉模糊。
“我……是个坏人,一次次地,只会把你推向自我牺牲的境地……”
他的面容上,终于首次浮起了先前压抑得很好的难过之色。
“本来,我也很希望能有什么机会,能一生与你厮守……却不料天意弄人,终究是有今生,无来日……”
“我……我不是个好人,愧对你的信任……以后,就把我忘了吧……”
那双深湛的眸子里起了一阵波动,仿佛有可疑的水光从中浮现。
他抿了抿唇,下颌紧绷着,鼻翼飞快翕动,像是不这样做的话,眼角处就会马上滑落他竭力忍耐的水珠一样。
似乎是为了掩饰,他忽然向后倒退了一步,然后向着她深深一揖到地,从不曾为谁折下去的劲腰弯了九十度。
“全是如惊无能……今日相别,罪过全在于我。”
他停顿了一霎,终于选定了一个对她的称呼。
“公主殿下高风亮节,某惭愧无地。”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本拟此生相托,奈何缘业不遂,见此分离。天意如此,枉负殿下深恩,纵我万死,亦莫能赎。今朝一别,某愿在此立誓,终身不二娶,岁寒不改心。伏愿殿下千秋万岁。”
第497章 【主世界梦中身】101
谢琇:!!!
怎么回事!她还什么都没有说, 为什么他就要把自己的一生都赔给她了!
谢琇的性格里,最好的——也是最糟糕的——一个部分,就是她的执拗。
即使面临绝境,也要死死抓住悬崖的边缘, 试图从中找出一线生机;不到了自己终于闭上双眼的时候, 就怎么也不肯放弃……
这种性格, 或许才是当初的崔女士最看重的一点。
也或许才是崔女士以此断定,将来谢琇会成为下一位时空管理局的传奇员工的理由。
“不……总会有办法的……”此刻,这位浑身染着尘土、模样有些狼狈,目光却永远十分明亮的年轻姑娘就摇着头,一脸拒绝就此接受最后通牒的顽固相。
“我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不要这么就放弃啊,弦哥!”她厉声喝道。
或许是身为“主世界”原住民的那点潜移默化的强大自信,谢琇似乎并不像盛应弦那样,觉得“法则”是什么一定不能够找出漏洞来钻的事。
作为头脑灵活的年轻人来说, 谢琇并不认为崔女士与徐慎之的BE,最终原因只有“天道难违”这四个字。
最大的原因之一, 应该还有他们两人太过相似, 彼此都有割舍不下的志向、道路与尊严,因此才最终分隔两地, 忧伤以终。
清河崔氏的六小姐, 与朝清徐氏的长公子,他们同样是优秀的, 骄傲的,杰出的, 有高至天际的远大志向、自尊心与道德值,在某一时刻, 这些要素其中的一点或几点,就会无声无息地化作难以克服的心魔,阻挡他们走向对方的脚步。
可是谢琇呢?
谢琇的性子里除了执拗之外,还有一点,也颇为重要。
那就是“柔软的身段”。
她自是可以在身入敌营时以一敌万,行刺蛮人汗王,风骨气节尽皆彰显。
但是她也可以在其它时候,放低身段,灵活变通,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她可以谦恭,可以温柔,可以彬彬有礼,可以折节下交,并不觉得自己率先折腰一揖,就是低声下气,被人占了天大的便宜。
想占她的便宜,可没那么容易呢。
不卑不亢,不倨不傲,以礼待人,推己及人,因而生谦恭慈悲心,由此又可生一往无前之大道。
在该倔强的地方倔强,在该柔软的时候柔软,心有大义,身段若水,可无孔不入,无往不胜矣。
谢琇没空回应盛六郎的一番肺腑之言、痛心之词,只因她正在飞速运转着自己的大脑,全力思考。
忽然,她眼睛一亮。
“崔女士,请问每一个小世界的时间流速都是相同的吗?”她提问道。
在一旁已经痛苦得眼尾都红了的盛应弦:“……?”
他这才直起身来,放下拱起的双手,有点不可思议地从旁望着她的侧颜。
没错,谢琇为了向崔女士提问,又把脸转回去了,改为正面直视着崔女士,以表礼貌和尊重。
所以此时,盛应弦只能看到她的侧颜。
她的脸颊上似乎还有一道淡淡的灰尘蹭上去的印子,肌肤红润、神情认真,那双他亲吻过、膜拜过很多次的红唇正飞快地开合着,清亮的嗓音吐出一连串他有些听不懂的字眼。
可是她是如此生动,如此坚韧,如此美丽,令人心折。
再重来一千遍一万遍,踏过千山万水,他也不会再遇上这么一个人了。
他的心脏微微悸动起来。
可是谢琇却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思路,没有注意到旁边的盛六郎变得炽烈起来的目光。
“我经过许多小世界……也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一个参照物是,与主世界的时间对照……”
谢琇语气急促地说道,心头长久以来滋生的那点疑问愈来愈壮大,合成一股力量,在撞击着她的胸腔。
“我们出任务,虽然对于我们来说都是‘睡了一觉’的感觉,但实则这中间的时间长短,还是有分别的。睡八小时、十几个小时还是几天,都不一定……”
“而且,即使同样都是非修仙类的正统古代世界,时间的流速,也有差别。有的时候我花了‘那边’的十几年,回来的时候竟然只过了十几分钟……但有的时候我只花了几年时间,回来的时候却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我从未想过要去深入探究,但现在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的双眼熠熠生辉,是在绝境之中依然不放弃希望的眼神。
崔女士忍不住也出了声。
“是什么?”
谢琇说:“假如……正好有那么几个小世界,与主世界之间的时间流速对比相对较为合理,是否……可以从那些小世界里征召心性坚忍、信守正义、口风紧密、身手高强的原住民,来填补时空管理局的优秀任务者过少,导致大家不得不长期超负荷工作的……缺陷?”
崔女士:!?
她一瞬间不由得惊愣。
这真是……未曾设想过的道路啊。
无他,这样的人实在是太难找了。
比如徐慎之,他除了武力值不够高以外,几乎可以满足其它的一切标准,然而到了最后,他才厘清自己的理想,不是去拯救其它与他全然无关的陌生世界,而是将他出身的那个世界治理得海晏河清,万世太平。
归根结底,古代背景下出来的优秀人才,无非身在朝堂或身在江湖。
身在朝堂者,就如同徐慎之这种优秀的士大夫一般,在“兼善天下”的目标之前,先要独善自己出身的地方。
而身在江湖者,虽为侠士,但法律意识太过浅薄,一个不愿哑忍、快意恩仇,说不定就会坏事。
而现代小世界里,虽然也可以遴选出一些人才,但对方也有自己的家人、亲友,有自己的事业和熟悉的生活环境,凭什么要求人家放弃这一切,孤独地四处穿梭,甚至不能将自己的使命和工作内容,清楚明白地告知家人和亲友呢?
更何况,这种“时间流速和主世界相比刚好合适”就是一个非常严苛的先决条件。
比如徐慎之的“燕山雪”小世界,时间流速比主世界快得多,他七十高龄而终的时候,崔女士才刚刚三十多岁。
他若是愿意转移到主世界来生活,自然可以与她白头偕老。
可惜他所认为能够发挥理想、实现自我价值的地方,终究是在自己的故乡。并且,作为剧情的支柱,他也无法长期离开自己的故乡。
于是他们两人只能黯然BE。
但现在——
谢琇的眼中仿佛绽放出极为璀璨的烟火来,就像是在“西洲曲”的故事里,出塞和亲之前,于郑府水榭中与盛应弦见的最后一面那夜,中京城的上空爆起的一束束灿烂烟花那样。
“‘西洲曲’与‘千里光’一脉相承,发展至今,重要主角应当早已做出转移!”她说。
“‘千里光’的主角,不是盛如惊,而是——”
盛应弦:!!!
他这一次总算听明白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