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也会觉得,在经历了“九幽深狱”之中漫长的幽禁和折磨之后,统治这样一座仙宫,会是对他过去的种种艰辛最好的补偿——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一句似曾相识的诗,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啊,是登临高处时,才会产生的感慨吗?
白玉台外吹来清风,将她的长发轻轻撩起。
谢琇忍不住微微眯起双目。
不愧是天界盛宴时的处所,就连风也是温柔轻淡的,仿佛还含着一丝醉人的冷香,若无人中夜时的一段梅花香气——
等等!
谢琇猛然睁开双眼。
这段香气——
名唤“中夜一段梅”!
却正是昔年都怀玉自度的香方!
谢琇还未回身,她的身后便骤然伸过来两只手,一左一右擦着她身侧掠过,径直扶到了她身前的栏杆上,将她整个人都困于自己的怀里!
与此同时,“中夜一段梅”的香气,也益发贴近过来——
直到,贴上了她的耳畔,气息萦绕在她身周的方寸之间。
耳畔有个声音,带笑轻轻地贴近她颊侧,说道:
“……主人。”
第502章 【主世界梦中身】106
谢琇:!?
她无需回头, 便已知道了来人是谁。
这个声音、这样的语气、这种称呼方式……
在过去的那段短暂作伴游走于世间、斩妖除魔的岁月之中,她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为天界追杀的祸神,却十分放得下/身段, 每每在夜间, 大喇喇地滚到她的榻上, 凑到她耳畔,故作柔顺地唤她“主人”,以乞一夕之欢。
他总是试图引诱她,让她堕落,最好是成为他的同伙, 一道耳鬓厮磨、狼狈为奸,将这世间搅得天翻地覆才最好。
然而她心如铁石,任他百般勾引,却巍然不动。
任他在背后骂骂咧咧, 或是在当面温柔体贴,甚至是解衣宽带, 坦诚相见, 展示给她看这具美丽的皮囊以及他天赋异禀的能力……
她却意志坚定,不改其心。
这件事渐渐地就演变成了一种无言的、漫长的角力。
他纠缠着她, 立意要拖着她一道下地狱;但她却总是用力拽住他, 在他真的要去地狱的时候勒停他的脚步,拖着他往另外一个更加符合这世间道义真理的方向行去。
他们三观不合, 性格分歧,要去的方向迥异。若没有那一道血咒的约束, 本来应该早早分道扬镳。
可是他们居然一直走到了最后。
走到了天界集合起一支人马,来人间捉拿他的时刻。
然后, 她干脆利落地替他下了决定,干脆利落地退场,将他推向了他从未想过的道路——成为了三界共主,实际上的新一任天帝。
长宵想,他以前即使在“九幽深狱”里关了一千八百年之久,诅咒天界这些虚伪的神族以及更虚伪又心机深重的天帝十万八千次之多,他也从未有一刻想过,自己要取而代之。
因为,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大妖鬼。他也并不稀罕坐这个天界的宝座。
他甚至懒得去管三界的那些琐事。谁胜了、谁败了,谁占了上风,谁又要把谁赶尽杀绝……他根本懒得去听。
他只是想要自由。
天地之大,他只是想要和从前一般自由来往,随心行事,无人可以指摘他的行为与做法,也无人有资格裁决他的是非善恶。
……然而,他已经被她的血肉喂得脑子坏掉了。
仿佛就像是吃了她的血肉、她的心脏之后,他的心脏和脑子都一道被她同化了,居然可笑地去身不由己地遵循她为他定下的那些规则,就仿佛那些规则,就是这世间最真实、最正确、最至高无上的法则——
长宵曾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试图把自己的脑子和行事扳回正轨。
啊,他所谓的“正轨”,指的就是当年在人间横行,自由自在地做那个天生地长的大妖鬼的时候,自己的行事风格。
……可是他失败了。
谢十二一定是在自己的血肉和心脏之上,又加诸了什么连他也不知道的秘咒。这样的话,只要他吃掉她的任意一部分,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要被那神秘的咒语控制,终身听从她那些可笑的规矩而行事。
长宵很不爽。
他不爽到了极点,甚至有些想要杀人。
本该如此——他可是这世间能力最强的大妖鬼,每当他不高兴了,他就出去作乱一番,捣毁半座山头,痛揍所有胆敢挡在他面前路上的人、神、妖魔鬼怪,然后再把其中最不顺眼的宰掉。
天界那些道貌岸然之徒,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挺了解他的。
他们把他封作“祸神”而不是别的甚么头衔。因为他最喜欢扔给别人的,就是这种飞来横祸。
他那时候有多威风!他开心了,就要出去掀翻半个山头,发泄愉悦的情绪。他不开心了,他也要出去掀翻半个山头,发泄恼怒的情绪。
可是他的命运发生了逆转。
他被一个年轻姑娘下了血咒控制住了。他不能对她下手,也被她监视着不能对别人下手;他不能去掀翻半个山头,也不能看谁不顺眼就灭了谁,而且还要在别的妖鬼作恶时,不但不能拍手叫好,还必须出面阻止。
啊,他一度清白纯良得连他自己都恶心。
他快要不认识他自己了。他纯白得如同一只初生的小羊羔,而不是从里到外心黑手辣的大妖鬼!
谢十二!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
谢琇,谢十二!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加可恶的人了!
他有朝一日,一定要吃了她。品尝她的血肉,吞噬她的心脏,把她一点一点地吞吃入腹。
那些能力上的加持,那些功力修为上带来的好处,他其实并不算多么在乎。
他已经是祸神了!已经是世间最强大的大妖鬼了!他懒得再进一步——再进一步,他就该把这三界都踩在脚下了!
可是踩在脚下要做什么?他的快活也好,不快活也好,维持的时长也就是让他掀翻半个……不,一个山头而已。
而且他也没有快活的时候宰个人的习惯。他并没有观赏血流成河场面的喜好。所以他更倾向于伪装和操控——伪装成“都怀玉”,制造出“终夜”那样的小傀儡并加以操控,看着本不该作恶的人制造出一场祸事,来显示他的心计与智谋,他的演技与能力。
可是谢十二出现了。
她不但不上他的当,反而偏偏要与他作对!
她为什么不上钩?为什么不中计?为什么不沉迷于他俊美的躯壳、高超的技艺或编织的甜言蜜语?
他反复地想,却怎么也想不通。
他反复地尝试,直到他再也没有了那样的机会。
于是她成为他一生也难以解开的一个谜题。
他成为了事实上的新一任天帝之后,并没有多少事需要操心。
他才不管三界众生是不是活得下去,或者哪里出现了什么新的怪物为害世间。
那些事都是像谢二那种正义大英雄该去操心的。
谢二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累积起来的这些闪闪发亮的功德托举到天界来。
而在那之前,他要做的,就是多多地把那些早晚会变成谢二的功德之一的妖魔鬼怪们,都留给谢二收拾。然后,在天界坐等谢二找上门来的一天。
他曾经想过,倘若谢二有一天来了,看到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而没有谢十二的话,谢二会作何反应。
……多半会既惊且怒,连声逼问,最后对他拔剑相向,要跟他一决生死,好为自己的好妹妹报仇。
一思及此,长宵总会嗤笑出声,然后,便觉得无味得很。
到了那时,他会做什么?
他会拍拍自己的腹部,告诉谢二:你的妹妹在这里。
本座吃掉了她。她如今已经与本座的这具身躯融为一体。本座活着,也即代表她的一部分依然活着。若是你想要杀掉本座,那就来吧。
然后,或许——不,是一定——谢二会愤怒得发狂,会来杀他,祭出那些五花八门的符咒,将他送往冥府黄泉之畔……
他那么悠悠想着,唇角竟然慢慢翘了一翘。
他当上了这个劳什子的天帝,却依然去不了冥府。他派人给冥府传信,要阎君调查谢十二的下落,那个可恨的阎君居然不把他当一回事,总是借故推脱,只说谢十二恐有旁的不凡来历,冥府里也没有关于她的记载!
他听得直想笑。
阎君是欺他以妖鬼之身,坐上天帝之位,出身卑下,来路不正,故而不尊他这个天帝,是吗?
他欲要掀翻冥府,又恐波及其它,万一真的在混乱之中不慎毁却了与谢十二的下落有关的、最后的线索,他到时候又要上哪里继续调查?
因此,倘若谢二有一天真的晋身上界,要送他下黄泉,那倒也不错。
他本就是妖鬼,因而再变成鬼魂,事情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而谢二是身负大功德、大气运之人,这样的人若是以“为妹妹复仇”为名结果了他,送他下冥府,自是理由正当、名正言顺。
到时候他便去得冥府,阎君也说不出什么来!
那他倒是要把冥府的每一寸地方都掀起来,好生看一看这擅长藏躲的坏女人,究竟这么多年来都藏在何处!
教他好找!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慢慢收紧了双臂,将面前这个擅长藏躲的坏女人桎梏在他臂弯与栏杆之间的方寸之地,缓慢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他还没有引得她那好哥哥杀上天界来送他去冥府寻人,她自己倒是又重新现身了——
他缓缓向前俯身,故意将唇压在她的耳朵上,缓慢地来回摩挲,直到那细白的耳垂变得鲜红欲滴,方才慢慢说道:
“……教我好找。”
主人啊,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