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琇:!
她猛地转过身去。
却看见身后站着一位高大的青年。因为她蹲着而他站着的缘故,他的身姿显得愈发俊挺修长。
都府的惨剧刚刚过去一个多月,他依然只穿着素白的长袍。但他身上的衣袍前襟与下摆处,都暗绣着一丛丛的竹叶图案,在低调之中仍然显出几分世家的底蕴来。
此刻他手中拿着一柄未打开的折扇,低下头来望着她,那副模样看上去更像是个俊秀的书生了。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我在巡视乡里。”
都瑾微微一怔,继而了然地啊了一声,说道:“……是为了查看各处有无异动吗?这样大的日头下,很不容易吧……辛苦了。”
谢琇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虽然跟这位都大少爷接触并不是很多,但她已经发现了,这位都大少爷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本事,能用一种丝毫不冒犯的方式,把对方在几句话之间就说得哑口无言——而他好像甚至不是故意的!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这是我应该做的。镇长礼聘我来这里,在未解决云边镇上所有的妖物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小心!!”
她的话刚说到一半,双眼就愕然地瞪大了,因为——
都瑾身后的虚空之中,凝结出一团黑雾。而在那团黑雾之中,又渐渐凝结出一个扭曲的人形来。
那是最低等的恶鬼。
但是,明明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这等鬼怪是无法作恶的啊?!
谢琇来不及多想,眼看那恶鬼已经从黑雾中扑出来,目标十分明确,就是都大少爷的后心——她立刻纵身向前,从袖中摸出一张符咒。
转瞬之间她已经冲到了都瑾身旁,毫不犹豫地把他往旁边一推,嘴唇微微翕动,默诵密咒,尔后那张符咒从她指间激射而出,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径直刺入面前恶鬼的身躯中!
那恶鬼张大嘴,似在哀嚎,却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身躯就渐渐重又化作一道黑雾,袅袅消散了。
啪嗒一声,在它消失的原地,落下一张烧得焦黑的符纸。
谢琇:!?
她疾步走上前去,一弯腰就拿起那张符纸,愈看愈是眉头紧皱。
纸上分明画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图案,已经烧得只剩下一小半,推断不出整个图形到底是什么。但在顶端的符头处,那绘着的恶鬼形貌还是能勉强看出来的。
……恶咒!
她的脸容绷得紧紧的,因为与都瑾的这次巧遇而稍微露出的一丝轻松之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她身旁有个人说话了。
“这是……!”
而且,他不但说话了,并且还冒冒失失地伸出一只手,好像想要用食指的指尖来点点那烧剩一半的恶咒。
谢琇及时把手一缩,都瑾那只就连手背亦是苍白到几乎能看清皮肤下方的青色血管的手就落空了。他摸了个空,衣袖晃了几晃,讶然地转过头来望着她。
谢琇:“……”
她木着脸说道:“我本以为都大少爷能更加谨慎一些的……这符纸上画的是恶咒,虽然只剩下一小半,依然不可大意!”
都瑾似乎有丝愕然,他顿了一顿,才说道:“啊……我还以为那符咒都用过了,就不会——”
谢琇:“一般来说的确如此。但这也不是没有修习过符箓之术的普通人能够判断得了的,万一这上面还有残余的邪力,那么……”
都瑾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垂下视线,长睫微微翕动了几下,显出几分讪讪而可怜。
“……是我孟浪了。”他低声说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毕竟自十五岁以来,一直苦于病痛而困于床榻之上,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外界的这些新奇之事……我、我就——”
谢琇心想,十五岁?都大少爷十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啊,对了,就是他的祖父辞官避祸、举家归乡,却在半途上遭人追杀,两子俱亡的惨事啊。
据说都瑾不是在激战中为了保护弟弟都弘而被一剑刺中上身,伤及肺部,从此一直缠绵病榻,身体虚弱不堪吗?想必他所指的事正是这个。
谢琇叹息了一声,心中升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第54章 【第二个世界残夜】12
她摇了摇头, 却依然很警惕地把那烧剩一半的恶咒捏在手中,说道:“抱歉。不瞒都大少爷您说,我刚刚出师,觉得还是谨慎为佳……更何况, 刚刚那只恶鬼, 看起来就是来袭击您的, 对此您有什么头绪吗?”
都瑾的长睫依然微微颤抖着,垂下的视线也没有立刻抬起。他刚刚要来碰符纸的那只右手已经缩了回去,此刻大半手掌都隐没在宽袍大袖之中,只有纤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露在其外。
或许是因为生了很久的病,他的手指看起来一点肉都没有, 骨节根根凸起又清晰,并不是那种修长光洁如同玉雕的优美形状,但却犹如一节节的瘦竹那般,自有一种与众不同、又攫人眼目的风仪在。
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易于破碎感, 与他本身的那种疾风压劲竹、劲竹不委地的气质,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 让人不由自主地就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耐心和忍让之意。
谢琇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但他默了片刻之后,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是曾经说过吗, 谢姑娘可直呼吾字。”
谢琇:“……”
啊, 现在是纠结称呼的好时候吗?!
她无奈地长叹了一声,继续沿用了上次自己折中的称呼方式。
“好的, 怀玉公子。至于那个恶鬼——”
都瑾低低一笑。
“十二姑娘,您这样称呼, 让我觉得自己很像是个不知深浅、妄自尊大,摇着一把折扇就整日横行街头的纨绔子弟。”他说。
好吧, 他居然连她在家中的排行都知道,看起来自己那个好哥哥谢玹,还真的是他的好友,连这种事都跟他提起过?
谢琇敷衍地笑道:“……怎么会呢?我虽在虞州谢氏一直深居简出,为了修习除魔术而近乎与世隔绝……但也听说过怀玉公子‘风仪极秀’的美名——”
都瑾笑着,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些,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他低声说,“世间茫茫,读书上进一途又已断绝……再多的美名,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美梦罢了……”
谢琇:“……!”
诚然,她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一片黯然之意,也充分理解他的心情,不过——
她赫然发现,这种心路历程,与谢玹生出心魔之后,是何等相似!
假如不能在自己擅长的一途上有所长进的话,那么作为少年天才所获得的一切美名,都只是镜花水月而已。
这就是说……假如她持续接近他,了解他的话,她或许就能知道更多的事,也就有希望找到突破口,实现谢十二娘混杂了“报恩”和“仰慕”等等复杂心情的愿望?
谢琇精神一振。
在这种时刻她自然不希望为了坚持什么见鬼的矜持或礼法而违逆他的心愿。于是她从善如流地说道:“……怀玉。”
都瑾显得有丝惊讶,那双幽深的黑眸微微睁大了一瞬,又敛下去,轻轻笑了一声。
“假如知道在下说些伤心事就能轻易打动十二娘的心,那么我早就说了。”他道。
谢琇:“……”
不,这跟她想像中的如玉公子的都大少爷形象,好像有点儿不一样。
原来他也是会说笑的吗?
她已经决定锁定他作为剧情的突破口,于是她也就收起了那点儿客套的矜持,直言说道:“……刚刚那只低等的恶鬼从后试图偷袭您,对此您有何想法?您觉得有什么原因吗?”
都瑾微微一怔,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神情滞了片刻,他才慢慢地垂下了视线,露出了一副极难启口的苦涩神色。
“……不瞒十二娘,我……我自幼就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他轻声说道,短短一句话间停顿了三次,选择着措辞,但最后语尾还是低沉下去,仿佛又是艰涩、又是难堪。
“起初……它们只是围绕着我,但后来……我开始生病之后,许是……阳气不那么旺盛了?它们就开始纠缠过来……”
他的声音很轻,把他声线中那种如同流光泻玉一般的朗润清直的特色都压住了,反而透出几分属于那种世家公子被什么难堪事逼迫到了墙角、不得不在外人面前自承其短的拘谨之意,有那么一瞬间,简直让人感同身受地心痛起来。
“我……我也不知道它们要什么……或许是……或许是——”
他重复了两遍结尾那个词,可究竟是什么呢,他咽下了那个不祥的猜测。
水畔清风徐来,吹动他垂落在鬓角两旁的碎发。
谢琇忽然想起了那一夜她与那个可怕而强大的妖鬼交手时,被击伤的都小少爷拼尽全力嘶声向她喊出的那句话。
都弘说:他要杀我大哥!
……谢琇想,现在她觉得自己找到都瑾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也许,它们想杀掉你,然后占据你的身体为己用。”她喃喃道。
这已经不是为了顾及都大少爷的承受度而婉言暗示的时候了。既然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一位除魔师的面,都能冒出一个低等鬼物欲取都大少爷的性命,那么事态只会愈来愈紧急,不会有什么那些妖物良心发现、突然决定罢手的好事的!
都瑾果然噎了一下。他那张因为长期体弱而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现在看上去简直褪成了雪白雪白。
“要……我的身体?为什么?”他的声音都发抖了。
谢琇望着他,然后就直想叹气。
都大少爷虽然总是虚弱苍白,但病骨支离中自有一种世家公子风流蕴藉的气度,配上他那张实在长得非常俊美的面容,如同狂风之中将被摧折的青竹,别有一种体不胜衣、又柔韧不倒的破碎之美。
……这一瞬间她居然有一种差点崩人设的错觉,那就是——
这样的一副皮囊,假如她只是一个寻觅躯壳的老鬼的话,那她也想要啊!
……不对。
谢琇猛烈地摇了摇头,把这个危险的念头给摇掉了。
她同情地凝视着都大少爷,最终还是决定向他说实话。
“……因为好看。”她说。
好看。想要。
那些妖鬼心里一定是这么叫嚣着的。
因为此刻她心里也……不,不能这么想。
她可能是中邪了。而且她的“好看,想要”和那些妖鬼的“好看,想要”也完完全全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当然,她是绝对不会表现出一丁点的。
谢琇觉得自己现在道貌岸然得活像是个潜伏在正道门派之中的魔教妖女,但邪念这回事,不生出则罢,一旦生出来,那真是瞬间能够扭转一个人的呼吸视听,让这个人在自己的视野里几乎发出光来,生出花来,四季万物,鸟语花香,都是因他而起,因他而生——
……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