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及此, 谢琇的心头便被愤怒、悲哀、难以置信、束手无策等等诸般情绪挤塞得满满的,令她几乎难以呼吸。
“……我要你死!”她从齿缝间挤出这么一句话来,长剑便要往前一送。
但居问楹似乎早就提防着她这一招,在她的长剑移动之前, 他往另一侧一翻身, 从居问极背上滚翻下去, 在地上顺势打了好几个滚,拉开了一段距离之后,才站起身来。
他的神色慢慢地变了。
“琼妹,你要为了小皇帝报仇而杀我?!”他不敢置信似的问道。
谢琇一击未中,并不急于追赶, 而是顺势扑向前去,将小皇帝翻过来一看——
早已面色青白,气绝于此!
谢琇摸了摸他的脉,已经摸不到了。
一瞬间, 她直是气急败坏,握住长剑倏然站起, 恨恨盯着面前的居问楹。
小世界在皇帝死后还没有崩溃, 只有一个理由。
……那就是“小皇帝”这个人物,有合适的人选顶替。
这种还会主动引入外来者以平衡内部的小世界, 一般来说, 即使是男女主角,也不能算是气运之子。
他们身上会有比NPC更多的气运, 但天道衰微,气运有限, 也并不会身具金刚不坏之身。
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小皇帝这个萝卜坑空了出来, 倘若没有合适的人选来顶替,小世界自然会变得不稳定。
但是——
正巧小皇帝的堂兄、与他足有六七分相似的“柳城郡王”,之前就曾经成功冒充过小皇帝,并且骗过了太后和群臣,等于被小世界的众人认可过,如今B角升正选,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大概就是这个小世界命悬一线、却还没有崩溃的原因吧。
但这和任务失败有什么不一样?!
倘若弦哥必须得一辈子在这里当小皇帝的替身怎么办?
谢琇猜想,即使是盛应弦本人,应该也不会乐意的。
他对大虞还有着一种奇怪的、执拗一般的责任感,在大虞没有恢复政通人和、海晏河清的时候,他决不会彻底放弃大虞的一切。
谢琇的目光落在居问楹的脸上,苛刻地打量着他。
不,他和居问极虽然五官有相似之处,但很明显更为俊美,与居问极之间的区别一眼可见。
谢琇想,或许先帝当初不选别人,而是挑选了居问檀入宫做太子的伴读,除了居问檀性格稳重、家世凋零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与太子长相相似,将来若有险处,还可以给太子做个替身?
谁知道如今替身好好儿的,反而是居问极本尊丧命于此呢?
谢琇突然问道:“先帝密旨写的是什么,难道你已尽知?”
居问楹站在距离她一丈之遥,听到她的问题,也只是淡笑了一下。
他虽然没有回答,但瞧他那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谢琇已经有了一点猜测。
现在小皇帝是退场一鞠躬了,谢琇又不能任由盛应弦流落在这个小世界里,真的去当那个劳什子皇帝的替身或者主角的占坑人物。
因此,她不得不另外开始思考一条解决之道。
假如居问楹真的有先帝密旨傍身,有资格继承皇位的话,要不然……就这么算了?任凭他当这个皇帝好了?
谢琇虽然不了解居问楹本人,但观其面色,虽然因为对小皇帝痛下杀手而还残留着一丝狠辣之意,但眉目间却也没有那种黑化之后的阴郁之色。
原版的“游龙戏凤”男主角就是因为自己作妖而没活多久,故事的HE不过是他因为落水而患病不治之前,短暂的最后风光而已。
而今这个小皇帝,荒唐指数也同样不低。他的名声如今还没有那么坏,全是因为他那位好堂兄柳城郡王在前头替他撑着而已。
现下他驾崩在了这里,顶着“柳城郡王”的名号偷跑出京,只是为了去剿一群不成气候的山贼这件事,大约就瞒不住了。
而且他在江上遇险,固然有居问楹的手笔,但他在江南贪花好色、最后还要带甚么不明来路的女子回宫,半夜还要在江上寻欢作乐,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对他名声的重挫。
想来朝臣即使会对居问楹的身份有点顾虑,但让他当皇帝,总不会比居问极更差吧?
再说,自古皇位之争,多的是弑父杀兄的场面。居问楹与居问极之间,本就是上一辈结下的仇怨,难不成一开始还能有什么骨肉亲情存留下来吗?
谢琇紧盯着居问楹,忽然问了一句话。
“密旨若真的令你继位,你该如何对先帝、对居问极?”
居问楹一怔,但他也是个聪明人,很快就领会到了谢琇问话的真谛。
他凝神思考了一下,答道:“他们该有的身后尊崇一分不少。我不会与已逝之人计较这个。”
谢琇却并不放松,继续追问道:“那你父王呢?”
居问楹一顿。
这是一道送命题。
他明白,她多半也猜到了,密旨若是赐予他在堂弟无嗣而终后继位的资格,他是要入继成为先帝养子,才能得到这样的资格的。这一条也是古往今来旁支宗室继位的关键条件。
可是,他父王于封地忧悒幽死,难道就可以不管了吗?
父王当初所求,初时想起也并没有太大的问题。皇伯父三十而无嗣,太后与群臣请立皇太弟,这难道是父王的错吗?
先皇后——如今的太后——家中外戚为祸,难道不是因为皇伯父的过度纵容与无节制的宠爱吗?父王看不过去而兵谏,这难道全部都是父王做错了?先帝与皇后两人就清白无辜,毫无一丝一毫的错处?
居问楹久久不语。谢琇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其实她也没有必要与他在这里争这个的。
她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去占坑的人选,并且这个人选即使当不了什么千古明君,也要能好好地把朝政维持运转下去,免得这里天道崩溃,再拖住弦哥不能走。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思索已定,朗声再问:
“居问楹,你可会做个明君,教朝政清明、四方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无愧于先帝之托付,亦无愧于你父王期待?”
居问楹:!!!
他的身形猛然一震。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琼妹终究是独厚于他的。她打算放过他今晚在此做下的大逆不道之事,听凭他登上大位,而不是居问檀!
他心下不由一动,拿出认真的神色来,注视着她,一字一顿道:
“某虽不才,但决不荒唐度日,也愿缔造盛世,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但她却好像并没有立刻显出动容的神色来,如他所愿一般地抛下长剑飞奔过来,与他执手相望。
她只是笑了一笑,抬起的右手慢慢放了下去。
长剑不再指向他,但也没有被她收回鞘中。
“很好。”她说,“愿你此后一生都记得今日所说之言。”
居问楹:“……”
他的心头忽而起了一种莫名的心悸与不安感。
“琼妹,你……你又要去哪里?”他问。
“你不和我一道回去吗?”
接近日出时分,天际一点点染上了曙色,光线也变得更亮一些,足以让他看清她此时的神情。
她微微一笑,反问道:“我乃先帝宁妃,与你一道回宫去做什么?给居问极守寡吗?”
她意外的直白,噎得他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啊……是了。
他是以平辈身份入继,承的是他皇伯父的宗祧,今后要称他皇伯父为“父皇”。而居问极,细论起来会变成他的弟弟。
她是居问极的宁妃,从礼法上来讲,连一个“太妃”的称号都有可能得不到,因为她并不是他的长辈,而是他的弟媳。
最有可能的结果,是给她上一个尊号,再擢升她为贵妃,最后迁她去偏僻的宫室,无声无息地在后宫终此一生。
居问楹忽然感到了一阵心脏紧缩。
他有一瞬几乎有种窒息感,像是生命中有一样重要之物被猛然割舍下去,烟消云散,甚至在他能够察觉到并阻止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那样珍宝,并且再也找不回来了。
假如说他想要追尊生父齐王,好歹还能跟群臣争上一争的话,那么他想要娶居问极的宁妃,几乎与他今日所做之事一样大逆不道,世所不容!
他本以为自己登上皇位,再大的艰难也能迎刃而解。
现在他却好像明白了,皇位不过是束缚人的又一层枷锁,并且越是循规蹈矩、越是在意名声、越想做一个世人眼中的明君,那层枷锁就越是禁锢着自己,教他不得脱身。
可是……可是琼临总是聪明敏锐的啊。
他当初为生父之仇而变得偏激、一意孤行地想要去争夺皇位的时候,为什么她也没有阻止他呢?
为什么她当初没有提醒他,走出这一步之后,他们之间,就永无重聚的可能了呢?
他凝望着她,在逐渐亮起来的天光下,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从头到尾都是清楚这一点的。
然而,为了成全他的野心,他一直以来的奢望……
她主动放弃了这样的机会,和他在一起的机会。
现在,他达成了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也失去了一直以来都和他一起走过无数艰辛的、重要之人。
居问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难辨。
“……琼妹。”他低声唤道,试图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辩解。
“我……我当初并没有想到……我以为……我以为我当上了这个皇帝,我们就可以……可以……”
可是,事到如今,一切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
而她好像也并没有接受这样的辩解。
他看到她笑了一笑,淡淡道:“可以什么?为所欲为吗?那样的话我们跟居问极又有什么不一样?”
居问楹忽然恼怒起来。
不!当然不一样!
居问极肆意妄为,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无心朝政,贪花好色……他怎么能与自己一样!
“我……我只是想要赢回我应有的东西……”他道,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好像有点虚。